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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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手本能地微微挣开,又被他握回去:“是我的错,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客栈里。”

    我不好意思道:“也不能怪你了……”

    他补充道:“明知道你这么笨,身手不好,又容易相信人。”

    “……你够了。”我愤怒地看着他,“其实都是你……”

    却被他打断:“我喜欢你。”

    前后巨大的反差搞得我神智要崩溃。

    手竟微微地发抖。

    可这样好听的话,这样好的事情,这一定是在做梦吧。几乎是本能地闭上眼晴,四围静寂,只听到窗外雨声渐微。

    果然是梦吧,不是经常听说这样的故事吗,谁谁自以为天上掉馅饼遭遇到什么好事,满心欢喜,谁知鸡啼之时才发现不过黄粱一梦,沮丧万分。

    窗棂啪地响了一声,我惊得跳起来,毫无心理准备地睁开眼,看到一只浑身湿透的麻雀闯进来,胡乱在地上扑腾。紧张地将眼风一点一点扫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双鞋,再一点一点移上来,慕言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闭上眼睛装睡是什么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着舌头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回答?”

    他将我的手从被子上掰开,握在手里,脸上是一贯神情,微微含着笑,看进我的眼睛:“我喜欢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脑袋一下子空白,听到自己的声音镇定响起:“你说的喜欢,是像喜欢你妹妹那样的喜欢吗?如果是那样的喜欢,我也像喜欢哥哥一样地喜欢你。”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将我拽出被子来一点,微微低了头,这样就能够目光相对了。他看着我,难得严肃的,一字一顿的:“你想我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我从前说过,嫁给我会有很多好处。倘若我一生只娶你一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看见白梅的冷香渐盛,织成一幅白色的纱幔,在这冰冷雨夜里渐渐升起,拢整个斗室。其实都是幻觉。但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见到他,就像看二月岭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绽放。他嘴角挂着那样的笑容,安安静静看着我。

    风从被麻雀撞开的窗棂处灌进来,窗外的紫薇花树摇曳满树花枝,紫色的花在夜色里发出幽暗的光。

    上天能让我们再次相遇,已经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过他会喜欢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会是真的,从来也没有。他问我愿不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

    我,可我连个人都算不上。

    这样的我很想抱住他,却不敢。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本无可能,只是我太执著。这是我在世间最喜欢的人,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着他,想要保护他,从来不希望伤害他。

    点头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让他明白眼前这姑娘是个死人,他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就像过了一辈子,我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指,颤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些莫名,我却不敢看他接下来会有的表情,忍着心中的酸楚颤声道:“感觉到……吗?慕言,我没有呼吸。”

    鼻尖的手指顿了一下。而说出那句话,好像一切都能坦诚地说出来:“你是是惊讶很多时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费力压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疼,也闻不到所谓馥郁花香,也尝不到酒楼里被人称赞的些珍馐美味。我表现得好像很喜欢吃翡翠水晶虾仁饺,其实吃起来如同嚼蜡,是从前,从前喜欢吃罢了。

    抬头用双手蒙住眼睛,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着床帏,像一望无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说你想娶我,我愿意得不得,可这样的我,你敢娶么?”一切都完了。

    许久,他冰凉手指停顿在我耳廓处,贴着银箔的面具缓缓攀上额头。我用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将掩着我眉目的银箔揭下。

    面具揭下之时,却不敢睁开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气沉沉的苍白容颜,一定看到我额头上那道长长的疤痕。这个难看的,游离于生者死者边缘的姑娘,他会怎么想我?

    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讲一只木偶爱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缘巧合之下被秘术士施术变成人类女子的模样,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术终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后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吓得昏死过去,而这只残存着意识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

    此时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却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万倍。

    抚上眉间的手缓慢绕过额头,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长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里,阻挡了我最后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说不出“你我缘尽于此今生再不相见”之类在君玮小说里常见的狠话。

    鬓发被拂开。窗棂的噼啪声中,他轻声道:“阿拂,睁开眼晴,看着我。”

    我紧张地握住衣袖,一边觉得不能拒绝他这个提议,一边又害怕睁开眼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终究情感战胜理智,惶然睁眼,晃眼过去,慕言脸上的神色前所未见,却并不像是什么厌恶恐惧,更像是面临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肃然得近乎严谨。

    我呆呆望着他。

    他微皱的眉舒展开,将我拉得更近一些:“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诉我,我很高兴。”

    我抬起左手捂住额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摇摇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为什么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有时午夜梦回,想到活死人一样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觉恐怖,连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这样平静地接受。

    对面铜镜里映出小姑娘捂住额头的滑稽模样,我将身体往阴影处藏了藏,苦涩道:“我同真正活着的人完全不一样,而且,你看到了,我是个丑八怪。”

    他将我从阴影里拉出来,果然认真地打量我,目光所过之处,像被火焰灼烧之后又浸入寒潭冷冻。我在冰火两重天里将头扭向一边,他侧过身子,拿下我捂住额头的胳膊握在手中:“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个丑八怪,若是连名动天下……”

    说到此处,他低头轻笑了一声,似在自言自语,“我原本想过会是……却没到果真如此。”抬头时右手抚上额头处丑陋的疤痕,“若那时我能预知我们此……”却终归没有将这些话讲出来。我不知他想要说什么,只隐约地明白,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东西。

    他的手停在我脸颊上:“开心一点,这道小小的伤疤无损你的美貌,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扫过眼下泪渍,认真地看着我,“那些事有我,你只需要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能办到么?”除了点头,都不做出多余的动作。如果这是个梦,那最好一辈子不要醒来。

    就在我一个劲儿点头的时候,一只勾云纹的玉佩被系在颈上。羊脂白玉在前发出莹润饱满的光,他端详我胸前的杰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这是聘,我给了你我母亲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你要给我什么?”

    我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找遍全身,将所有东西全部翻出来,有还剩的半瓶伤膏药,有从他那里要来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里偷偷画的他的半幅小,还有那只专门买给他却一直没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着我:“这是……”

    我将这些东西往他面前推一点:“你、你随便选。”我没有钱,买不起什么重的好东西,只希望拿得出来的这些小玩意里,哪怕有一样是他会喜欢的。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捡起那只白玉簪:“你画那幅画,就是为买这支簪子我?”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有点尴尬地和他解释:“听说这个玉是古玉来着,出来的簪子有两百年的历史了,雕工也好,说是一个什么什么名匠做的,老板一定要三百金铢……”

    话还没说完,看到烛火微暗,他倾身而来,毫无征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颊边温热的吐息。我呆呆看着他,不知道像这样的时刻所有女孩子都会闭上眼晴。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有长长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这么没用,连吻也不会,他却耐心周旋,诱导着我微微张开嘴唇,容他温柔吮吸。想到这路的峰回路转,眼角一酸,眼泪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着我的额头,伸手抹干不断涌出的眼泪,轻声地笑:“爱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搂住他的脖子抽泣着辩驳:“我才不是爱哭鬼。”

    他的手揉乱我头发:“哦?又有什么大道理,说来听听?”

    我离开他一点:“好吧,我是爱哭鬼。可是,爱哭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我觉得泪水是世间最不需要强忍的东西,有时候我也想忍住,让别人觉得我很坚强,但忍不住的时候我就不会忍,因为后来我明白坚强只是一种内心,爱哭不是不坚强,哭过之后还能站起来,能清醒地明白该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事,我要做的是这样的人。你想,要是连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惧和担忧要用什么来证明呢,我还活着这件事,又该怎么来证明呢。”

    烛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风雨无声。

    良久,他将我揽入怀中:“阿拂,以后可以尽情地哭给我听。”

    我趴在他的肩头,像步入一个巨大幻梦,那是我心之向往,是我的华胥之境。他漆黑的发丝拂过我脸颊,有一棵小树从心底长起来,开出一树闪闪发光的花,相拥的阴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满我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