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中文网 > 女帝师(全集) > 第244章 女帝师四(38)

第244章 女帝师四(38)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四四中文网 www.44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熙平瞟了我一眼:“也不知怎么了,宫里和景园忽然传出你和昌平郡王的许多趣事,连朝中也有些窃窃私语。这种时候,高思谚若下手杀了高思谊,也不过落一个为女色诛杀手足的恶名。况且孤听说他将昌平王府的人严刑拷打,也没问出什么反证来,又碍于太后,所以也就饶恕了。不过,关一辈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比之生死,流言如何,做谁的棋子,根本无须在意。“‘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势,即还与蚯蚓同。’[141]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然而只要活着,就算是一条泥鳅也还是有机会化龙的。”

    熙平打量我一眼:“莫非你是因流言辞官?”

    我摇头道:“不是。”

    熙平冷笑道:“孤也说嘛!你不会因这样无聊的事情辞官。”顿一顿,又道,“弘阳郡王从西北回来述职了,已经回府十来日了。”

    我关切道:“李嬷嬷和芸儿、小东子他们都从御史台南狱回来了么?”

    熙平冷笑:“芸儿,是弘阳郡王最宠爱的那个贴身丫头么?”

    我一怔,道:“是她。”

    熙平叹息,语气中却无半分怜悯之意:“那丫头在狱中被一个狱吏糟蹋了,又备受酷刑,鼻子、嘴巴都给烫歪了,还断了一条腿,差点死过去。幸而施哲将此事告诉了高思谚,他很生气,下旨处死了那个狱吏。这丫头也是命大,竟撑了下来。可怜李嬷嬷,已经死在狱中了。”

    我大吃一惊,想起芸儿正当青春,却受此苦楚,心头沉沉钝痛。身子一晃,踩倒一朵白菊。一片冰清玉洁,沾着我脚底的泥,依旧倔强地挺立起来。只听熙平又道:“这丫头已经毁了,大约弘阳郡王也不会再宠她了吧。”她见我眼中有泪,不屑地转过头去。

    我俯身扶起被我踩倒的白菊,掏出帕子细细擦去上面的污渍:“殿下可知道他们为什么遭此酷刑么?”

    熙平道:“这个孤如何会知道?高思谚又不知道怎么不自在,疑心到自己儿子身上了。”

    我小心收起帕子,站起身,一字一字道:“是因为他疑心弘阳郡王弑兄。”

    熙平的斗篷微微一动。她先是一怔,随即颤声道:“怎会?弘阳郡王那时才只有八岁。高思谚竟连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要怀疑么?”

    我冷笑道:“殿下这话,何不与他说去!说清楚了,李氏姑侄和弘阳郡王府一干无辜之人,也免得受折磨!”

    熙平沉默半晌,歉然道:“孤不该说这样的话。”忽而醒悟道,“弘阳郡王因此事被疑,那你……”

    我平静道:“玉机没事,芳馨姑姑却在掖庭狱病死了。”我向南遥望芳馨的墓,又道,“他连亲儿子也不放过,何况我一个长公主府进宫的外人?玉机实在不宜在宫中继续为官了。”

    熙平道:“你既是因此事辞官,为何不早些告诉孤?”

    我涩然道:“是因此事,却也不完全因此事。告诉殿下也是无用。”说着深吸一口气,努力扫去心中的灰冷之意,“不知信王世子殿下如何了?他从黄门狱出来了么?”

    熙平道:“他不但被放了出来,还与春儿重归于好,小两口双宿双栖,形影不离。连他带去西北的那个妾侍刘氏,也被从府中遣回家了。”

    我诧异道:“启姐姐不是说殿下已经写了休书了么?”

    熙平笑道:“年轻的小夫妻,今天吵了,明天好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至于休书,孤从未听说过。若有,恐怕是耍花枪吧。”她神色微冷,眼中暗含戒备,“莫非你很想见到世子休妻么?”

    “自然不是。”停一停,又下意识的加一句多余的话,“殿下不要多心。”

    熙平冷冷看了我半晌:“世子与你自幼相识,想来你也是盼着他们夫妻和睦的,是不是?”

    我忙道:“这个自然。”

    熙平问道:“你几时回青州?”

    一提起高旸和启春,她便恨不得我立刻离开汴城。我一想:“想来也就在这几日,朱云就该回来了。”

    熙平笑道:“你这一回辞官,会嫁人么?”

    我坦然道:“殿下放心,即便世子殿下肯娶我,我也绝不会嫁的。”

    熙平一怔,反有些过意不去:“孤并非不准你——”

    我打断她:“谁也不能准我或是不准我,是我自己不愿意。”

    熙平虽不情愿,也不得不默然承认。

    我问道:“世子出狱后在做什么?圣上究竟是如何处置的?”

    熙平庆幸道:“除了免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处置。”想不到三人之中,处罚最轻的,反而是高旸。这也在情理之中,三人之中,高旸出自信王一脉,天生的骁王党,他本是三人之中最不可能应验王气的一个。加之刘灵助和高曜的书信中,都言天子气五日,那后四日中,高旸早已不在军中。

    原来三人俱都平安。我大大松一口气,随口问道:“王妃的病好了么?”

    熙平笑道:“只要儿子出来了,王妃的身子便好得快。再者,看到他夫妻两个和和睦睦,自然也就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我欣慰道:“大家都还活着,那我去青州,也能安心了。”

    熙平先是不以为意,忽而笑容一冷,迟疑道:“大家?莫非这三人的生死去留之间,当真有什么关联么?”

    【第二十八节 鸿鹤寥廓】

    长空一碧,澄明如洗,一如她的心思被多日疑虑与思量砥砺得通透。未待我答话,熙平又追问道:“世子又为何自污?”

    我挽了挽袖子,依旧蹲下擦拭花瓣:“其中并无关联,巧合罢了。”

    熙平居高临下道:“你没有说实话。”

    她的目光锐利而灼热,我指尖一颤,雪白柔腻的花瓣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轻轻拂去,站起身微微一笑:“殿下不信,何不自己去查?或去问世子殿下。”

    熙平冷笑道:“孤若能探听得到,也不来问你了。”

    我笑道:“‘鸿鹤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也。’[142]何必多问?”

    熙平的眼中有苦苦压抑的怒火,她一拂袖,背过身去。我又道:“已是午时,殿下要留在此处用膳么?”

    熙平道:“不必。孤只是来看一看故人,这便回去了。”说罢转过身,面色平静如这漫山遍野的从容秋光,所有的激荡汹涌都隐匿在九地之下。她正要唤慧珠,忽然一怔,指着远远站在路边的银杏,道:“那丫头,孤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银杏正站在树下避阳,时不时向我和熙平张望。我笑道:“她叫银杏。当初玉机在景灵宫遇刺,便是她舍命相救。”

    熙平奇道:“莫非你与她相识在先?为何肯这般舍命救你?”

    每次见到银杏,我总是会想起她在掖庭狱好奇、病弱、战栗的模样,也不知她如何生出那样大的勇气,为我挡去致命的一击。我叹道:“玉机因对皇后无礼,被发落到掖庭狱,见过银杏一次。因她病着,我便将手炉借给她取暖,如此而已。”

    熙平恍然道:“原来是她,怪道这么眼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丫头很有良心。”

    我笑道:“殿下见过银杏?”

    熙平道:“在景灵宫为皇后守灵时,见这丫头服侍过。她本是贱役,因人手不够,偶然到前面来伺候一回。想是不熟,还被景灵宫的管事内监责骂过。这样看来,这是她从掖庭狱出来以后的事情了。”说着远远地望着银杏,眼中充满激赏,“这样卖命,也不过是为了离开景灵宫那样的苦地方,到你身边服侍吧。如今终于如愿了。”

    我淡淡一笑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143]凡是有心气的人,面临无望之境,总不甘心待死。殿下当不陌生才是。”

    熙平索性解下斗篷挂在树枝上,露出水浅葱的窄袖短袄和墨蓝色长裙:“不错。可是你倒是很甘心。”

    我一指东南方向:“殿下瞧那边。”

    芳馨的墓前也有我手植的梧桐,梧桐树下,也有一片白菊。从这里看,白菊只露出浅浅一线银光,日光下宛如清亮的水晶。墓碑露出小半截,鲜红的几笔雀跃如沸腾的血珠。熙平奇道:“那是谁的墓?竟能葬在这里?”

    我答道:“是芳馨姑姑。”

    熙平一怔,问道:“她死了?”

    我深深凝视那一线清亮,缓缓如银浪推涌而来,不觉双颊一凉:“是,她是为玉机而死的,死在掖庭狱的酷刑折磨之下,就像李嬷嬷,就像父亲一样。”

    熙平的叹息亦是冷酷:“奴婢嘛,总是要为主子受罪的。你将她安葬在此处,已待她不薄了。”

    我并不掩饰自己的泪痕,回首清冷一笑:“殿下知道姑姑是什么人么?”

    熙平微微诧异:“莫非有何特别之处?”

    这样云淡风轻的天气,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生。最初却并非如此。我缓缓道:“咸平十三年的春天,御驾亲征,皇后监国。皇后召我去御书房,命我去查徐嘉秬的死因。当时帝后已查出父亲,并将父亲的画像丢给了我。”头顶有一只灰雀振翅高飞,扑啦啦的声音像那一日御书房外的大雨,又像大书房里皇子们的颂书声,“玉机当时惊慌失措,险些在皇后面前显露出来。回到宫中,我惧怕不已,惊弓之鸟一般,谁也不信。芳馨姑姑对我说:就算父亲真的拿了银子赎了韩管事出来,也不能说明父亲与俆女史之死有什么关联。况且事情已经过了三年,想必查到的也有限。果然,翟恩仙出来认罪了。我竟不知她哪里来的信心,我本应当立刻想到她的来历不同寻常,然而竟忽略了。我是不是很蠢?”

    熙平笑道:“那时候你还很年轻,若身边当真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便无法支持下去。后来如何?”

    “后来,奚桧将杀小虾儿灭口之罪嫁祸给舞阳君,刑部又查出舞阳君祝诅之事。芳馨多口,御前应对时,将我因病晕倒一事归罪于舞阳君的诅咒。从那时起,我这才开始疑心她的身份。我甚至一度疑心她是殿下早早安插在宫中的。”

    熙平笑道:“孤倒是想安排这样一个人来襄助你,可惜满府里的奴婢,没有一个可堪托付的。要像芳馨一般,潜伏数十年,更是不可能。”

    我笑道:“翟恩仙十一二岁便进了宫,直在宫中做到清音阁的执事。韩管事在宫中十年,也做了文澜阁的头领。只是他们都不在玉机身边服侍罢了。其实,殿下本也可以安排他们到玉机身边来,只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144]方才最安全的。对么?”

    熙平笑道:“这个自然。”

    我续道:“不久之后,因慎妃娘娘自尽一事,芳馨等三人进了掖庭狱。幸而那时的掖庭狱令施哲是仁吏,倒也无碍。说来也奇怪,从那时起,我虽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来历,却也从未对她有半分疑心。”

    熙平叹道:“这也算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吧。”

    我拭去眼角的泪滴:“直到这一回她又进了掖庭狱,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我的秘密。直到她病得快要死去,我才知道她为何要来服侍我。”

    熙平的眉心一紧:“怎么?你告诉她了?”

    直到此刻,熙平仍只关心她自己的阴谋是否败露。我忍下心中的不齿,淡淡道:“我从未说过,姑姑也从未问过。但以她的聪明,相信她早已猜出。只要她在掖庭狱熬刑不过,只要她稍稍松懈,将心中的疑窦尽数吐露,殿下与玉机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熙平一怔,动容道:“她究竟是谁派来的?”

    我上前一步,冷冷逼视:“是谁派来的?殿下若知道她是谁派来,今日便不会用这种口吻谈论姑姑了!”

    熙平侧头避开我骇人的目光:“是孤不对。她究竟是谁?”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唇角也有了深刻而凄苦的皱纹,安静地潜伏在上好的脂粉之下。她的目光依旧清澈灵动,似日日打磨的利剑,强迫着不让自己老去。我沉默片刻,稍稍缓和道:“姑姑曾说,她少年时在宫里当差,受了冤枉,险些病死过去。安平公主恰巧路过,救了她的性命。奈何公主不久便死在玄武门,姑姑报恩无门。十年之后,她倾尽所有积蓄,只为了能服侍安平公主的亲妹妹送进宫的女巡。”

    熙平大吃一惊,一个趔趄,向后扶住了树枝。玉兰白的纱缎斗篷从枝头掉落,似白云委地,掠过她墨蓝色的长裙,像一只洁白的手拂过浸透恶念的心。她颤声道:“竟然是安平皇姐!”

    我冷冷道:“安平公主在冥冥之中护佑殿下,姑姑便是公主派来陪伴在玉机身边的人。如今殿下还要说,她只是一个代玉机去死的可怜奴婢么?”

    熙平眼圈蓦然一红,泪珠盈眶而出。她背过身去,啜泣的声音在宁静的山野中显得格外凄冷:“孤错怪她了。”

    我无暇分辨她口中的“她”指的是安平公主还是芳馨:“姑姑已为玉机而死,偌大皇宫,玉机已无可留恋。”

    熙平拭了泪,慢慢转过身来。一张脸苍冷如青石,腮边有切齿而出的道道筋纹:“正因如此,你才不能轻易辞官,否则她不是白白死了?”

    我走上前,一不留神,竟然踩在她的斗篷上。然而,我也懒得抬脚:“玉机本在五年前皇后逼我为妃的时候就当辞官!我若那时辞官,父亲就不会死,姑姑也不会死!我只恨自己贪恋官位,贪恋权势,贪恋荣华富贵。我恨自己‘轻虑浅谋,徒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俱入祸门’[145]。到今日苟延残喘,恐怕无力再为殿下效劳。”

    熙平不屑道:“当初你若肯嫁给他,你父亲和芳馨一样不必死!是你自私,妄想出宫后嫁给世子!”

    我仰天一笑:“原来在殿下心目中,玉机本不配嫁给世子。”

    熙平冷笑道:“直到今日,你还是可以做他的妃嫔,东西两宫,还有东宫是空着的。只要你愿意,入住思乔宫易如反掌。”

    我冷哼一声,抬起左脚退了一步:“那些还是留给玉枢吧,毕竟殿下当年送玉枢入宫为妃,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熙平俯身拾起斗篷,若无其事地拂一拂泥灰,挽在臂上:“罢了,‘王陵廷争,陈平慎默[146],但问岁终何如耳’[147]。放不放弃,必有‘岁终’。孤知道你心气高。人有些执念是好的,不然活着也没什么趣儿。”说着微微一笑,“这是安平皇姐的意思,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我看着她衣角上灰黄色的鞋印,不禁歉然:“谢殿下。”

    熙平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恨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