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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洛阳文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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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颂转身看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处矮亭,里面坐着三个方巾裾衣的儒士,正对着他的所在。

    目光在三人中徘徊了片刻,最终落在左边一脸讥诮的方脸士子身上。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国字脸,一字眉,穿着浅黄色的长裾,身上无多余的配饰。

    除却面上有些尖锐的神色,倒是可以称得上五官端正,眉眼敦厚,不带丝毫邪佞之气。

    对于无关紧要之人说的垃圾话,崔颂一向自带过滤功能,全当对方在迎风放气。

    所以他很有风度地朝三人行了个同辈礼,做饭前祷告似的拱了下手,就准备绕路离开。

    “慢着――”

    崔颂脚步不停。

    “你等一等――”

    继续往前走。

    “崔颂你且站住!”

    崔颂伫足,故作惊讶地折身:“竟是在叫我?”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倒显得叫人的一方格外的无礼――

    先是省略称谓不知所云,接着又大声地喧哗。尤其是最后一句喝止,因为急切而拔高了音调,引得附近的几个仕子皱眉,纷纷停止交谈,面带不豫地望了过来。

    方脸士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审视,他的脸上有些烧,暗骂世家子惯爱装模作样,拂袖走出凉亭。

    原以为,以这些所谓天才的傲气,最初的一句挑衅足以惹怒他们。反唇相讥也好,怒气勃发也罢,只要在这个会上发作,任凭你有天大的才华,也免不了一个气量狭小、不敬前辈、恃才放旷的恶名。

    却没想到这个崔颂年纪不大,忍性却是了得,不仅装作没听出他的嘲讽,还若无其事地朝他行礼,自顾自地调头离开?

    果如恩师所说,这些世家子心机深沉、沽名钓誉,没有一个是良善之辈。

    想到自家才华绝世,却因为出生而处处被世族官宦压一头,终其一生不得志的老师,方脸士子掩去眼中的热意,在众位士子的注视下走到崔颂跟前。

    “在下汉阳贺纬,无名小卒耳,久闻君之大名。纬想与君把臂而谈,却见君匆匆而过,避之不及,不由急切了些……刚刚若有言行不当之处,还望海涵。”

    自称贺纬的士子说得客气,话中却夹着针:前辈想要和你切磋文学,你为什么躲?难道是嫌弃这个前辈没有才名,不配和你交谈么?

    除此之外,他还为自己的失态作了解释:因为迫切地想与名士交流学问,一时心急,没顾上礼貌问题。而他之所以心急,也是因为这位“名士”对他视而不见的缘故。

    这些弯弯绕绕,含沙射影,崔颂未必全懂,但暗埋在其中的恶意,他就算是捏着鼻子也能嗅出来。

    千言万语,崔颂一言以应对之:“这位仁兄,我适才是去更衣……”

    ――我刚刚是去上厕所,所以和你打了招呼就走了,有什么不对吗?

    一听是贺纬半路拦人,为了所谓的切磋不让人去上厕所,众人看向贺纬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贺纬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你――”

    崔颂并袖一揖,笑道:“承蒙贺兄厚爱,既如此,不若我们结伴同行?”――去厕所?

    听出他的潜台词,周围人都笑了。贺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认定周围这些世家子沆瀣一气,存心看他笑话,遂不再端着所谓的风度,冷然笑道。

    “无妨。你我先较量个一场,再去更衣不迟。”

    试着忽略周围异样的目光,贺纬立直背脊:“听闻清河崔郎三岁成诵,八岁通赋,字若仙云,六艺皆精。今日我想与你比试一场,你是应还是不应?”

    崔颂问:“你想与我比诗斗赋?”

    贺纬面露讥诮,一脸“你当我傻”的神色:“谁人不知清河崔郎最擅作诗作赋,纬虽不才,却也有自知之明,不会自取其辱,滥作诗赋班门弄斧。”

    崔颂忍住嘴角的上扬:“你待如何?”

    贺纬道:“既是‘君子六艺,无一不通’,那便与我比试六艺中的‘数’,如何?”

    理工汪崔颂:……

    贺纬不屑道:“可是怕了?”

    “你想怎么比?”崔颂双袖对拢,在袖子下面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贺纬讲述了比试的方案。说来简单,其实就是各自出题,考校对方“数”的能力。

    崔颂“大方”地将先出题的权利让给贺纬――无关轻敌,更不是犯傻地讲究谦让,事实上,崔颂还未看过古代的数学书,不知道古代数学的题目是怎样的,因而只得把球踢给对方,自己伺机而动。

    贺纬出了一题:“今有田广三百六十六步,从四百三十三步,问为田几何?”

    崔颂:……

    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

    此题乃是由《九章算术》中的计田法演变而来,题目本身并不艰涩,但因数字较大,短时间内难以算清。若是未带算筹[1]与纸笔,仅凭心算,更是难上加难。

    一人道:“这贺纬真是好本事,自己擅长‘数’,就激崔家小郎与他比‘数’,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这就是汉阳寒士的作风?”

    旁边的人出声附和。

    “是极。亏得这贺萧图(贺纬的字)虚长崔郎数岁,都是父辈的人了,还这般刁难一个未及冠的成童,竟也不嫌丢人?”

    “以他之言,崔郎擅文,比文是班门弄斧;可他怎么不说自己擅‘数’?和崔郎比‘数’倒是正义了?好见识,好正义,我当替他臊一臊。”

    “当真陋儒!我耻与此人同席!”

    ……

    与贺纬一起来的两名汉阳寒士禁不住掩袖埋面。

    却也有刻板迂腐的老学究看不惯崔颂的“轻忽”。

    “贺萧图的确有违君子之风,可这崔家的小儿也太张狂了吧?盎公曰: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崔家小儿身负盛名,却要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若在此败于这名不见经传的寒士,他如何面对死去的何公?”

    年轻的士子不以为然,但出声的是年老的长辈,他们不便辩驳,遂假装未听到,继续耳语窃声,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

    崔颂自然也听到了老学者的那一句话,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引用了唐朝韩愈的名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与贺兄今日切磋论道,互补不足。若颂今日败了,则颂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借口己之短,彼之长,或以年龄为由搪塞,岂非自欺?”

    老耆宿捋着胡子,咀嚼那句“闻道有先后”,“互补不足”的话,脸色略微回缓。再听到后面的言语,他不由有些动容:“莫怪何公如此偏溺幼徒。‘学海’的高足,有君子之风,行若由夷,当得贤名。”

    贺纬最看不惯世家子有事没事端着的仪态,即便是输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中火气直冒:“答不上便答不上,非要扯这等――”

    崔颂张口答道:“一十五万又八千四百七十八步。”

    贺纬一惊。

    周围的士子亦是一怔,但见贺纬的表情,答案显然是正确的。

    贺纬既敢出题,事前定会算好正确答案。可他那时借由算筹[1]与纸笔演算,尚且花了不少的时间,崔颂既无算筹又无笔,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得出六位数的正确答案?

    贺纬不信邪,认定崔颂必是事前做过同样的题,遂把先前准备好的,乃至自己平日里研究的难题一一道出。

    可无一例外,都被崔颂在短时间内解出正确方案。

    “这不可能!”

    “以心为筹,心明如镜,如何不可能。”崔颂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内心想的是:这些都是初中数学题,乘除法.算圆.约分.开平方.鸡兔同笼.xy解方程,理科生也是有尊严的。

    只要有公式,会分析题目,懂得原理,数学题万变不离其宗,没有解不了的难题。当然数字复杂是比较难算,可他是谁?第z届世界珠心算大赛中国队的代表,a组前十,三位数的乘除法在心中多过两遍就算出来了。

    贺纬面若死灰,转念一想,现下不过是崔颂尽答出他的题,如果他也能如数答出崔颂的题,那么两人还是平手,他也未输给这个年轻的世家子!

    精神一振,贺纬并袖一拜:“受教。请出题。”

    崔颂的题目是:已知球的半径为1尺,求球的体积。

    这也是中学数学的内容。然而这个时代没有阿基米德,也没有祖冲之,虽然有刘徽的割圆术,但并未有精准的球体计算公式。

    ――在此,他需要感谢兢兢业业的数学老师,在教导数学的时候还不忘科普#中国著名科学家二三事#。

    默默给对方挖了个坑的崔颂,不忘在心中为历任数学老师罗列了一百个赞美词。

    贺纬也未想到崔颂会出这样的题目,但他很快就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原本尚存的一丝不确定被不屑与讥嘲取代。

    秦汉之际,测算球体的公式是v=9/16d3,这是《九章算术》――也就是权威数学教科书的球体计算准则。

    虽然发明割圆术的刘徽以“牟合方盖”论证实那个球体公式是错误的,但以刘徽的大才,不也没找出球体体积的正确公式么?

    既然没有正确答案,那么《九章算术》上的那个公式就是答案。即便人人都知那一公式可能并不准确,可那又如何,连数学大家都不能算出的难题,莫非你能?

    好,就算你给出了另一个计算方法,你又怎么证明你的算法是正确的?

    贺纬原以为,崔颂既有如此强大的数算能力,或许能创出一些惊采绝艳的数题也不一定。谁曾想他竟老调常谈,拿一个根本没有正确答案的题目为难人,却不知道他自以为的为难其实是为难自己。

    他只需以《九章算术》的算理答之,谁能说他一句错?多少人奉《九章算术》为天书,“牟合方盖”不过纸上谈兵,多少人能信?

    想到这,贺纬遗憾地摇了摇头:“你换个题目吧。”

    如此简单易答的题目,便是他答了,也胜之不武,徒留话柄罢了。

    崔颂瞧出了贺纬的轻视,并不点破:“不必了,就这一个吧。”

    贺纬便按照v=9/16d3的公式,报出了一个答案。

    然而,在现代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且数学课上没有发呆走神的学生都知道,球形体积的公式不是什么v=9/16d3,而是v=4/3πr3。

    π取近似值3.14,更精确的则是3.1415926……无限不循环小数。

    崔颂背过“山巅一寺一壶酒”的口诀,可以记到π小数点后20位,加上正确的公式,他算出的,才是更为精确的答案。

    崔颂报出了另一个数,贺纬不信,指责崔颂随意编造答案。

    正待反驳,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高声扬起,透着桀骜与漫不经心。

    “既如此,何不检验一番?”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羊肠小道走出一名少年,约莫与崔颂差不多大,披头散发,却是戴着一只峨冠,眼似冷剑,鼻若玄胆,穿着一身随意的长服,博带曳地,脚踏木屐,款款而来。

    少年理也不理对他怒目而视的贺纬,绕路走到崔颂身前。

    他的面容虽比崔颂小上一些,身量却是充足,不止高于崔颂半尺,就连周遭的成年人,都要比他略矮一些。

    因着他的迫近,仿佛这一片的空气都盖了下来,厚重而沉淀。

    “这算法既是你想的,那你也便花些金银,做几个小玩意儿,来证明你所说的并非妄言?”

    少年的身体略微前倾,直勾勾地逼视崔颂,眼中好似带着审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被无视的贺纬不由讥道:“怎么,你觉得他那荒谬的算法是对的?或者说……你也是‘一赋笑千秋’的这位崔郎的拥趸,赶不及地替他发言,来征讨我这不自量力的寒士?”

    “一赋笑千秋?”少年慢悠悠地吐出这个词,侧眼睇向方脸儒士,本就逼人的气势变得愈加猖狂。

    先前骂过崔颂“张狂”的老儒士,这回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张狂”。

    “打油之作,如何‘一赋笑千秋’?”

    贺纬被少年贬低的言辞弄得一愣:这人不是站在崔颂那边的?

    他试探着问:“足下以为崔郎之才如何?”

    少年轻笑,似哂似嘲。

    他轻启薄唇,平静而笃定地吐出四字:

    “不过尔尔。”

    不过那样罢了。

    贺纬心中一喜,正要与少年套近乎,却听对方话音一转。

    “――之于我而言,不过尔尔;尔等无知无识的鼠辈,却是拍马也不及的。”少年勾唇,修长的手指轻点园子东边的草圃,“何况,你们拍的还不是马,而是驴。”

    少年用的词是“你们”。

    这一回,不止贺纬脸色难看,被少年扫视过的诸多士子亦面露愠色,怒目而视。

    崔颂被少年嚣张的姿态与拉仇恨的本事惊呆了,忍不住问出了在场之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君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