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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雪夫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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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寂寂, 鹤闲山庄也是一片清冷, 只听得草丛间鸣蛩杂乱。

    盈盈月色下, 一道矮矮小小的身影径直走进吟剑阁,“吱呀”一声推开卧室的门。

    房间内, 一灯如豆, 洒下暖融融的黄色光晕。

    躺在床上的男子面色灰败, 嘴唇干裂苍白, 就连鼻息都是时断时续, 若有似乎, 仿佛随时都可能撒手离去,哪里还有一点往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磊落不羁的风采?

    团子似的青衣小童脚步微滞,呓语般吐出两字:“爹爹……”

    他缓步来到床前, 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人趴伏在侧, 那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袅娜窈窕, 一角素色衣袖恰恰掩去面容, 只见得一头青丝妖娆如瀑。

    青衣小童眼中闪过好奇, 伸手欲掀开衣袖, 偷觑对方真容,斜地里蓦然伸出一只宽大冰凉的手,紧紧钳住他的手腕, 阻止青衣小童进一步的动作。

    “爹爹!”青衣小童略带欣喜地低呼道。

    关野压低嗓音咳了一阵,眸色和蔼关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关暮雪,像是要将独子的模样牢牢刻进心底。

    这一幕,让关暮雪不可抑制地想起生母崔凤楼临死的场景,他心中发疼,懂事地上前扶着关野,动作轻柔地帮父亲顺气。

    这番动静下来,白檀仍然毫无所觉,独自睡得香甜,关野垂眸看他一眼,轻声对关暮雪道:“最近这些时日,着实辛苦你白姑姑了,为父死后,只怕还有更多事等着麻烦她,阿雪长大定要知恩图报。”

    关暮雪傍晚已经来过一趟,彼时关野刚刚被荀香墨施针救醒,父子两人关门密谈了盏茶时间,关野嘱咐了他许多话,直到精力不济,才撑不住昏睡过去。

    因此,对于白檀的来历,以及关野对今后的打算,关暮雪已经有所了解。他自小早慧,心智又异于他人,虽然难过,接受起来却比同龄人容易多了。

    关野又打起精神,同关暮雪说了些话,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尽可能帮儿子多做些安排。

    关暮雪毕竟年幼,童心未泯,两人说完正事后,他不解地问关野道:“爹爹,您为什么不让大家看白姑姑的脸呢?”

    他顿了顿,又落寞地说道:“爹爹对白姑姑也太好了。”

    庄子里突然多了一位妙龄女郎,落在那群单身多年,血气方刚的江湖草莽眼中,可不正如同一块香饽饽般。除了关野中毒一事外,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位雪姑娘了。他们说话又没个顾忌,关暮雪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一些,自然也就知道了关野下令,让大家不得偷看雪姑娘的容貌。

    关野哑哑一笑,抚摸着关暮雪的软发,“傻孩子,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关暮雪神情懵懂地望向关野。

    关野不知想到了什么,颇有感触地轻叹道:“年少时遇到太过惊采绝艳的人,未必是好事。若是入了眼,上了心,长大之后如何肯心甘情愿地与他人厮守一生?”

    到那时,求而不得,这一生又该多么可悲。

    关暮雪还是不太理解,只觉得父亲说这些话时目光中含着几分隐忧,便一字不落地暗暗记在心底。

    许是他自毒发后坚持不愿静心休息,操劳过度,心怀忧思,关野忽然气血翻涌,喉头一甜,满嘴俱是血腥味,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催促关暮雪去睡觉:“好了,为父没事,快些回去休息吧。”

    凤楼死时,暮雪还不满三岁,这孩子脾气执拗古怪,放在心里的事就总也忘不掉,当年眼睁睁看着生母病终,鲜血喷洒在喂药用的蜜饯上,自此就再也不吃甜食。

    关野唯恐关暮雪再添一块心病,所幸想说的话都已说完,干脆将人赶走。

    关暮雪踌躇了一下,语气认真道:“我想陪着爹爹。”他已经五岁,不是万事不懂的三岁孩童了,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谁知关野却沉下脸色,斥责道:“胡闹!你留下,爹爹就能痊愈了吗?莫要打扰我。”

    关暮雪没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青衣小童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关野努力挺直的脊背,立刻委顿下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着沉睡正酣的白檀端端正正地抱拳施了一礼。

    天刚拂晓,杜叔就煮好一碗汤药,殷勤地送了过来。

    敲门声响起,白檀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正要去开门,视线触及关野青白惨淡,毫无血色的脸,顿时悚然一惊,他抖着手指去试探对方鼻息,悲怆道:“大哥……”

    门外的杜叔听他声音不对,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踹门闯了进来,一看到病床上无声无息的关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踉跄着跪倒在地,放声哀哭道:“庄主!”

    稍后荀香墨过来看了看,只道:“庄主心愿已了,走得很安详。”

    老杜颤巍巍地揩去眼泪,冲着白檀道:“以后,一切就仰仗雪姑娘了。”昨夜,他来送药时,关野曾经告诉他,雪姑娘头脑灵活,极为聪明,尤其擅长算术,庄子里的事可请“她”费心主持。

    关野说这些话时,白檀也在场,说起来也是好笑,他们两人路上囊中羞涩,捉襟见肘,白檀就效法一些古装电视剧里的桥段,给两三家酒楼提了点意见,换取一些吃食。再加上白檀在现代时学过高等数学,相较于古代的计算方法,比较便捷,所以也对那些酒楼的流水账目谈了些看法,没想到竟让关野大为惊叹,屡屡称赞他为“经商奇才”。

    正如关野所说,他会将鹤闲山庄的产业交付于白檀,除了信得过“义妹”的人品,也有欣赏白檀才能的缘故。况且,无论是性格古板严苛的杜叔,还是那些习惯了在馆子里喊“小二,来二两牛肉,一壶烧酒”,吃完丢下银子抹嘴就走,从来不等找零的燕赵豪客们,都不是能耐得住性子,一页页翻看账本的人。

    白檀从芳菲阁逃出来后就无处可去,又蒙关野看重,临终托孤,当下也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对老杜道:“杜叔尽管放心,我绝不辜负大哥所托。今后白某暂代小公子打理家业,必将兢兢业业,一毫莫取,等到小公子年满二十,行加冠礼后,也定然完璧归赵。如违此誓,天人共戮,白骨曝野,不入轮回!”

    古人笃信天地神灵的存在,也极为重视誓言,为着避讳,鲜少有说出这般狠毒话语的,杜叔与荀香墨听白檀用词极重,对视一眼,齐齐道:“但凭雪姑娘吩咐!”

    白檀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庄内众人不比关野,与他朝夕相处,了解彼此的秉性,大家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认识两天,他又一直隔着面纱,不够坦诚,想要服众,就须让这鹤闲山庄中威望最高的杜叔和荀香墨两人率先表态,于是才当着关野的尸身,立下如此重誓。

    有了杜叔和荀香墨等人的支持,白檀做起事来就方便多了,他查看完庄内所剩财物,发现账面上只有几两散碎银子,用来办丧事的话根本是杯水车薪,白檀就将话摊开,说明现状,带着杜叔和两名大汉,到姑苏城内典当了老庄主关博当年收藏的、也是仅剩的一件玉器,又马不停蹄地去购置棺木,采办寿衣、元宝、蜡烛等物。

    如今正是夏日,天气越发炎热,关野的尸身不能在家里多停放,白檀敬重他为人,不想让葬礼显得太过寒酸,即便时日仓促,也尽力做到最好。

    再加上关野毕竟是被众人推选的正道盟主,故去之后,于公于私都该给各大门派通知一声,白檀不了解这些事,就请荀香墨和一位叫章胜的侠士负责此事。

    无论如何艰难,鹤闲山庄总算搭起了灵堂,设置了白帐,牌位祭品也一一置办妥当,虽然规制上跟老庄主关博逝世时没法比,但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杜叔捋着胡须,伤感地说道:“果然这家里,还是少不了一位细心的主母啊。”

    闻听此言,荀香墨也是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他原以为背诵那些医术药典已经够麻烦了,没想到处理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更要人命。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得庄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两个迎宾的莽汉气得须发皆张,险些控制不住要动手。

    鹤闲山庄如今人手紧缺,除了白檀、关暮雪、老杜这二主一仆外,其余人都是关野生前好友,出于道义,热心帮忙,自然不会像寻常下人那般谦恭有礼,但要说他们喜欢仗势欺人,性情嚣张,白檀却也是不信的,旁的不说,仅凭关野愿意与他们结交,又将人带入山庄做客,白檀就相信他们做不出恶事。

    不等白檀上前迎接,堵在庄门口的十几人就瞅了个空子,泥鳅似的钻进来。

    身着丧服,头戴白色幂篱的白檀于关野灵前站起,客气道:“诸位不辞辛劳,来我鹤闲山庄吊唁,敝庄上下,着实感激不尽。”其实白檀心里清楚,这些人哪里是来吊唁的呢,单看他们个个穿着绫罗绸缎,浑身光鲜,不知避忌,又毫无哀戚之意,就知道来者不善。

    他联想到书房里堆积的那些账目,以及老杜曾经提过一嘴的“宽限时日”,心里早就猜了个大概。

    白檀明白这些人的想法,鹤闲山庄今时不同往日,唯一能主事的庄主又突然去世,只留下一个大大的空壳子,以及少不更事的幼子,若不赶快上门讨债,说不得就要吃下哑巴亏。商人重利,他们又怎么肯割肉?

    然而,无论来意如何,都不该扰了逝者的清静,白檀先发制人,也是提醒他们先致哀礼。

    掌柜们听了白檀的话,又见关野的灵位高高供于桌上,四周都是些纸扎挽联,其余装饰一概也无,放眼望去,空荡荡如雪洞一般,念及关野在世时做得许多善事,表情也肃穆了三分,到底不敢太过放肆,依次上前致礼。

    众人祭拜过后,相互使了眼色,其中一位年纪稍长,蓄着山羊胡须的中年掌柜上前一步,“还请节哀顺变。”

    白檀还礼。

    中年掌柜又道:“论理我们不该说这话,总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是大家伙儿也要吃饭,李某就厚着脸皮问一句,贵庄欠下的债务,可否还上?”

    李掌柜说话还算客气,后方一个长脸蛋,尖下巴,细眉小眼,身形消瘦的男子却尖刻道:“两个月前,庄主亲口允诺我们尽快还上,现下,一日拖过一日,莫不是要赖账不成?”

    老杜咬了咬牙,上前道:“严掌柜还请休说这话!须知我们庄主就是为了还上这些债务,才冒险到江湖上去接替人寻仇的单子,最后还为此丧了命!”

    那面相刻薄的严掌柜不屑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杀了你们庄主,再说,天知道你们庄主是不是故意装死?”

    白檀面色一冷,厉声道:“大胆狂徒,鹤闲山庄名声清正,岂容你诋毁!”

    章胜等人适时出现在白檀身后,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些人都打出去,严掌柜目露惧意,三白眼一翻,想到了什么,又故作镇定道:“你们莫要唬我!老庄主在世时曾经定下规矩,凡在鹤闲山庄内,就不得随意对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动粗,怎么,他才死十多年,你们就开始忘本了么?”

    他见章胜等人神色一变,显然是也想到了此点,不免觉得有恃无恐,扭头鼓动众人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再拖下去,说不得明日这鹤闲山庄里的人就跑完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总归是我们占着理,难道他们还能活活打死我们不成?”

    真要如他所说,鹤闲山庄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

    一同前来讨债的掌柜们心思动摇,纷纷围拢过来,嘴里只道:“杜管家,这实在怪不得我们,前前后后也来十几趟了,债务滚雪球般越来越大,若是讨不回,我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另有一人道:“对极!对极!再说,老杜你只是一个管家,死守在这里做什么,索性将这庄子卖了填补亏空,说不定还能剩下一些,够你家小少爷吃两三顿了!”

    老杜气得胸膛起伏,几欲昏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们忘记当初我们庄主是怎么帮你们的了?”

    最先开口的李掌柜摇头,“大家也是没法子了,你也莫嫌我们说话难听,庄主仙去,小少爷又不顶事,关家人口凋敝,连一个能够主事的都没有,除了要这庄子典卖,还能怎么办?”

    眼看着众人闹将起来,硬要去书房找地契、房契,老杜突然扯着嗓子喊道:“谁说我们关家没有主事之人?庄主死前又娶了一位新夫人,如今庄内诸事,都由我们夫人掌管,关家不会倒,也不可能倒!”

    众人犹疑着去看白檀,李掌柜道:“方才就想问这位是谁,却原来是庄主的新夫人,只是凭你一个弱女子,能撑得起偌大的鹤闲山庄吗?”

    白檀方才趁乱让荀香墨去自己卧室拿东西,此时也不与他们废话,只将自己批注整理过的账册,摊开展示给众人看。

    掌柜们都是算账好手,一见那账册项目分明,毫厘不差,便知理账之人不容小觑,其中所用的新式记账方法,也十分方便,掌柜们经常与客人打交道,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识得,却从未见过这种记账方式,一时啧啧称奇。

    白檀察言观色,知道众人心中还未完全放下讨债一事,就笑了笑,缓声道:“各位掌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鹤闲山庄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强逼着我们卖了庄子还债,虽说短期内对大家有利,长远来看,只怕得不偿失。”

    李掌柜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白檀道:“庄主在世时广交好友,乐善好施,慢说在姑苏城,即便是朝野间,也有不少人大加赞誉。如今他尸骨未寒,诸位就做出此等凉薄之事,往后,谁又敢与诸位谋事,谁又能保证自己没有被落井下石的一天?”

    李掌柜不同于其他人,早年间原是童生出身,读了不少圣贤书,平素也有“儒商”的雅称,深知口碑对店铺的重要性,闻言也不禁有所松动,其实若非逼不得已,他本也不愿做此恶人,听得白檀话中深意,似乎另有转机,就坡下驴,顺势问道:“夫人的意思是?”

    “给我三个月时间,”白檀笃定道:“三个月后,鹤闲山庄必将双倍奉还!”

    李掌柜思忖片刻,又问道:“若是三个月后,贵庄仍然偿还不上,又当如何?”

    白檀字字铿锵:“若果真如此,除了鹤闲山庄用作抵债外,我自愿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李掌柜心道这位新夫人谈吐不凡,气质出众,恐怕确然是胸有成竹,何况仅仅是三个月时间而已,不若就信她一次。他与众人合计了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咄咄逼人的严掌柜答应,立时便与白檀定下字据,双方签字画押,各执一份。

    除了不依不饶的严掌柜外,另有几人神色不善,却碍于李掌柜的面子,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只是临走前,又不甘地对白檀说了一车子的狠话。

    好容易将众人安抚下来,白檀长舒一口气,他目送掌柜们离开,遥遥施了一礼,忍着尴尬朗声道:“未亡人白氏拜谢。”

    若想名正言顺地守住这份家业,让有心之人的觊觎落空,从今以后,他就只能是关野三媒六聘的续弦,是这鹤闲山庄的女主人雪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班稍稍早了一点,吐血爆肝疯狂码字,所以格外粗|长,快说我是不是你们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