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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珠帘几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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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钰领着博山,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脑子里却不断响着临行之际宗海对他耳语的那一段话。

    原来宗海毕竟怕承钰惹出祸事来,私下里将实情对他交代了个清楚:良王薨逝,不是因病,而是被刺。半月前良王冬狩,领着侍卫进了深山,离帐解手的时候,被人从背后一记冷箭,射中当胸,太医极力救治了半月,终究一命呜呼。良王一死,他身边的随行扈从便少了一名,陆宗沅令虞韶追捕刺客,一路到了金陵紫金山下,便失去了影踪。因此虞韶才向宗海求援,要连夜搜山。

    山上并无几户人家,却有望仙庵与蒋王庙两个落脚处,后者还在其次,若虞韶带着那五百卫士杀气凛凛地闯进了望仙庵里,叫一众深闺里的妇孺如何自保?

    他暗自想着,心急如焚上了山,一边命博山去蒋王庙里将随行的几十名侍卫都召集到望仙庵外守护,一边自个儿早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庵堂外求见。彼时傅夫人已经就寝了,听闻是承钰叫门,忙草草挽起头发来,叫女尼领着承钰进茅堂来说话。

    两人一照面,承钰将实情说了个一五一十,傅夫人先是诧异,继而脸上竟浮现出几分快意的笑容。

    “阿弥陀佛,菩萨开眼。”她喃喃地念了句佛号,忽然起身,走到菩萨像前,双手合十,感激涕零地拜了几拜,然后笑中有泪地对承钰说道:“你当我这回为什么来庵里我是来还愿……两年前你大哥受伤时,我就在菩萨跟前发下了宏愿,此生若能老天开眼,替你大哥报了仇,我就为菩萨塑金身,供一辈子的香火,还要吃长斋……”

    承钰见他母亲这个模样,也是心酸,脑子里却始终记挂着当前这一桩大事,于是将她打断,直截了当地说道:“要还愿也不急在一时,这会却是想法子下山要紧。那些王府侍卫都是武夫,鲁莽不堪,让他们闯进来挨个搜人,丢了东西还在其次,冲撞了嫂子和几个妹妹便不好了。”

    傅夫人也极赞同,当即命人去将几个姑娘和何氏唤醒。不到片刻功夫,众人都草草梳妆后往茅堂里来了。因都知道官兵要捉拿江洋大盗,因此要连夜下山,看向承钰的目光,便是十分惶恐不安了。承钰也不说什么,几步走到茅堂门口一看,见外头微光莹莹,地上青白的一片,连房顶也被雪罩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场雪竟扯棉拉絮地又下了起来。

    “这可不好,雪这么大,没法下山了。”傅夫人犯难地说道。

    “倒也不是不能下,只不过咱们何必要犯这个险”忆容夜里不得安眠,也焦躁起来,将一双柳眉一竖,盛气凌人地往蒲团上一坐,说道:“要捉的是江洋大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贼人还能剃了头扮成姑子躲在这庵里庆王府的人又怎么样,难不成还敢抓着咱们定国公府的公子姑娘们给判个窝藏贼人的罪?”

    何氏倒镇定,对承钰说道:“三弟,待会万一人来了,咱们同他们分解清楚便是了。当着菩萨的面,谅他们也不敢乱来。”

    他们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承钰被这么七嘴八舌地闹了一通,便是有主意,也不得不妥协了。他没好气地说了声:“那就照你们说的办!”然后自己也要了一个蒲团,就地盘膝坐了,一个手肘撑着膝盖,托腮发呆。这时忽听忆芳极不安的声音说道:“三哥哥,柔姐姐不见了……”

    承钰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往人堆里一看,果然不见寄柔,倒是她的丫头芳甸,低着头立在人群中,眼睛盯着脚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承钰问道:“芳甸,你家姑娘呢?”

    一连叫了几声,芳甸才回过神来,却满脸迷茫地将承钰一看,又将众人一看,突然慌了起来,一边摆手,急着说道:“我不知道呀!我真不知道!傍晚的时候姑娘还在房里,说……”她怨怼地将承钰瞄了一眼,说道:“说我弄丢了东西,要我去外头罚站。外头冷的很,我就去寻在香她们说话,才刚被三爷叫过来……我也没见着姑娘呀!”

    承钰不等她这东拉西扯的一堆话说完,掉头就往庵堂后头的那一排罩房去找人,傅夫人急得叫了几声,又想着要避嫌,承钰这样闯进去,着实不成体统,便命几个丫头也赶紧跟上,到处去找人了。

    望仙庵前后四重,第三重大雄宝殿后面的大彻堂,是女众打坐念经的场所,大彻堂之上,有间藏经阁。寄柔打发芳甸出去罚站后,就穿了一领斗篷,兜帽从头罩下,遮了个严实。到了藏经阁门口,那守门的姑子因知道她是定国公府上的小姐,也不敢阻拦,任她进了藏经阁去拜观音。

    寄柔秉烛上楼,进了阁内,见四下俱是经柜,墙上挂着一张菩萨彩色贴金画像,画像下头是一座神龛,被黄色垂帘遮着,她伸手将垂帘揭开,果见神龛里供奉着一尊墨玉观音,身子倾着,发竖于顶挽卷成髻,头扎发带,身披璎珞着裳裙,左手持着一只净瓶,双目微合,长圆的脸上神情十分安详。

    寄柔被她那宁静祥和的情态所吸引,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观音脸颊上触了一触,只觉下手冰凉,全无生气。

    “吱呀”一点响动,藏经阁的门被推动了,寄柔猝不及防地收回手,回头一看,见偃武戴着毡帽,背着包袱,穿一件灰扑扑的袍子进来了,她忙将手里的烛台吹熄了,四下里陷入漆黑。偃武脚步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往窗子边上去了。寄柔便也跟上去,借着窗外的雪光看得分明,偃武摘下毡帽后,头上露着青色的头皮,竟然剃光了头发。

    寄柔险些失声叫出来,忙将嘴一捂,过了一会,才语气怪异地问道:“你怎么连头发也剃了?”

    偃武一贯沉稳,此刻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头皮,说道:“我这两天藏在蒋王庙里,因怕被人瞧见了,索性也剃了头发,扮作和尚,还方便些。”好像生怕寄柔继续这个话题问下去,他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帕子包着的物事,说道:“姑娘,这个是夫人的遗物,我在真定私下里都打听了,大人和夫人的尸骨都被周人一把火烧化了,所遗留的唯有这么一只簪子,还是曾经夫人赏给府里一个丫头的。”

    寄柔将帕子一层层揭开,见是一根扁扁的金簪,在雪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她把簪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听见自己的声音紧张地问道:“那灵位呢?”

    “城里的百姓替大人和夫人在道观里立了长生牌位,我临行的时候,也将牌位请回来了。”偃武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揭开给寄柔看了看,寄柔见牌位上写着“冯公宜山,菩萨正魂”的字样,眼泪如串珠似的落下来,正落在牌位上,她忙用袖子拭了,然后疾步走到神龛前,将那尊墨玉观音也搬下来,和牌位一起用包袱包了。

    偃武奇道:“姑娘,这观音你也要?”

    “这尊观音像,是我爹曾经向娘求亲时下的聘礼,我娘出嫁前把它送到庵里来供奉的。”寄柔含泪说道,炫耀似的给偃武看了一眼,“你看这观音,和我娘长得有点像呢。”

    偃武默然,看着寄柔把包袱重新包好了,他才有些为难地启口道:“姑娘,我这趟回真定,还办了一件事……”

    寄柔眼睛在他脸上一掠,动作停下来,心里头有些疑惑,便问道:“你不是去石卿让帐下投军去了吗?”

    “在这之前,出了件事,所以没来得及……”偃武犹豫片刻,说道:“我本来打算去刺杀陆宗沅,替大人和夫人报仇,结果误打误撞混进了良王的扈从里,所以趁人不备,一箭将他射死了!”

    寄柔吃了一惊,险些连手里的包袱都扔出去,忙小心地在怀里抱了,只是半晌竟想不出个说法来。

    偃武见她那一条单薄如纸片的影子在黑暗里长久地伫立着,也不知是喜还是忧,他便不由后悔起来,咳了一声,沉着声音说道:“姑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刺杀良王是为了报大人对我的知遇之恩,和姑娘一点干系也没有。这会只需要姑娘帮我一个忙cc你先跟我来。”说完,便放轻了步子领头下楼。寄柔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楼下,眼睛尚来不及看,见偃武一个手刀,将蹲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姑子劈晕了过去,然后扒下她的僧衣自己穿上了,扮作一个高大的女尼,又将那姑子拖到藏经阁里藏好,才对寄柔说道:“只求姑娘帮这个忙cc若是这两日有人来问,就说不曾见过我。”

    他这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穿着尼姑的僧衣,本是极滑稽的,寄柔看了,却丁点也笑不出来。看偃武的样子,分明是被人追捕了,寄柔一时情急,又想不出法子来,眼见着偃武安排妥当,对她拱一拱手,就要告辞了,从前面大雄宝殿的方向,一群丫头尼姑,举着灯笼找了过来。领头的赫然是承钰。寄柔心里一慌,生怕被承钰看见躲在阴影里的偃武,忙紧走几步到了承钰跟前,突兀地叫了一声:“三哥哥!”

    承钰吓了一跳,忙叫人举起灯笼一看,见寄柔眼圈微红,一张脸煞白无色,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肩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他也顾不上避嫌,忙将寄柔的手隔着袖子一拉,一边拽着人往回走,嘴里半是埋怨半是恐吓地说道:“你三更半夜的不睡,到处乱走,小心被江洋大盗捉去了,要你做他压寨夫人!”

    寄柔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余光往身后扫了几眼,仿佛看见偃武已经混在尼姑中四散而去了,她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这才觉得承钰那双手握在自己腕子上,热的异常,忙挣脱开了,嘴里含糊地说道:“我夜里睡不着,听说殿后的天井里有一池莲花……”

    承钰被她挣脱,也不在意,因心里也轻松了,遂挑着眉,将地上的雪一指,说道:“寒冬腊月,你来看莲花?”

    寄柔便把眼帘一垂,灯笼的光照在她那张玲珑剔透的面孔上,鼻尖到嘴唇,娟秀静谧得如同剪影一般。唯有乌黑的睫毛,因为不安而颤动着。她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本来是想着我娘生前最爱莲花……”说着,嗓子自然地哽咽了。

    她那泫然欲涕的姿态,叫承钰无论如何也板不起脸来,只能将声音尽量放的柔和,却仍不失严肃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你伤心,只是这会不是伤心的时候cc这山里有贼人藏身,衙门的官兵要连夜搜捕,你这一乱跑,万一被撞上了,我回去怎么同伯母交代?”

    寄柔了这话,心猛然地一提。半晌,才缓缓地下落,只是心神不安,呼吸也略微地急了。两人穿过了两重殿宇,到了在外头的弥勒殿,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傅夫人领着徐府一众女眷,被数十名家丁护着,正噤若寒蝉地在殿上排排立着。殿外则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从山门到殿前,尽数铺排开,腰间挎刀的鲨鱼皮刀鞘,被火把照着,极其显眼。当头的一人,身着淄衣罩甲,手上牵着一匹乌啼踏雪的夜照白,那马仿佛也受了惊,一边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雪,鼻子里发出恢恢的轻响。他的手在马脖子上,一下一下,极耐心地顺着毛,试图安抚它。

    原来不知何时,虞韶已经率领庆王府的数百名兵士,将这一间望仙庵给围了。

    承钰见状,一股热血充上了头,又惊又怒,真想冲上去将那目中无人的虞韶骂个狗血淋头。他紧走几步,上了弥勒殿,叫一声“母亲”,众人齐刷刷把头转了过来,满殿的老弱妇孺,或欣喜,或忧愁,没有一个不把目光紧紧追着承钰的,何氏那双儿女,早被吓得战战兢兢,一见承钰,立马在何氏怀里带着哭腔叫了声“三叔”。承钰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不顾反对,拉着寄柔的手把她送到忆容面前,吩咐道:“看好你柔姐姐,她胆子小,别叫吓哭了。”

    说完,也不顾忆容那惊讶的表情,便步履轻快地走到了院子里,对着虞韶一拱手,忍着气说道:“将军已经把这整座紫金山都翻遍了?”

    虞韶嘴角微微一掀,笑的有几分高傲,几分笃定,“不必翻遍整座紫金山。他躲在山上一连两日,寒冬腊月的,除非是隐身在哪一间寺院里,否则这会找到的就该是尸首了。”

    “难不成这个江洋大盗是个女人,所以要在庵堂里安身?”

    “男扮女装,也未为不可。”虞韶淡淡地说道,下巴一翘,示意承钰,“徐公子是男人,不也在尼姑庵里吗?”

    承钰被他气得脑门上青筋一抽一抽,无奈之极,只能退了一步,说道:“那你就去搜,把这个庵堂里犄角旮旯耗子洞都搜一遍,看能不能搜出一个江洋大盗来。哦,对了,一定别忘了把所有的尼姑也唤出来,挨个核对,看是不是有个彪形大汉混在里头啊。”

    他那阴阳怪气的声调,惹得忆容也像助阵似的,“噗”笑了一声。虞韶闻声看去,只一眼,便没了兴趣,因为几乎可以确认,这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于是,他也不理承钰在旁边饶舌,顾自吩咐左右进各殿宇里搜捕,并且严令每一个尼姑都必须查验清楚。

    那五百名兵丁,立时便散开了,虞韶在院子里等着,因他对殿上这一群面目不清的女人毫无兴趣,于是负着手,溜溜达达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了一把干草,递到夜照白的嘴边,叫它吃草,那副全神贯注的认真模样,简直有几分孩气。

    承钰见他不理人,也觉无趣,耳朵里聆听着殿后的动静,只听一片鸡飞狗跳,尼姑们鬼哭狼嚎,也不知是否被那些粗人占了便宜,他极为头痛,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回了殿内,在一众席地而坐的女人堆里,找到了傅夫人,递给她一记安抚的眼神,然后依次看过去,看到寄柔,便是一愣。却见她头和脸都被兜帽盖住了,看不清是什么形容,然而隔着这许多人,他也能感觉到她的身躯僵硬至极,好似一个傀儡,被掣住了线,不能动弹。

    他便小心翼翼地避过一地的胳膊腿儿,到了寄柔面前,弯着腰唤了一声,“柔妹妹?”

    但见寄柔身子一颤,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承钰不解,又唤了几声,见她不仅不肯抬头,反而将身子一缩,越发往后退去了。承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真的胆怯得这样?一时怜意大盛,想要好心劝慰她几句,却听外头一阵大呼小叫,几个兵丁出来禀报道:“在藏经阁里发现了一个被打晕的姑子,身上僧袍也被扒走了!”

    虞韶虽然早料到这个结果,然而毕竟少年意气,仍是忍不住冲着承钰微微一笑,颇有些自得之意。承钰被他这一看,越发恼了,走出殿来商量道:“既然贼人扮作了尼姑,你就去好生审问那些尼姑,我们府上的女眷们总可以先离开了吧?”

    “不可以。”虞韶也极固执,半点不肯让步,“万一他又扮作丫鬟,混在贵府的下人里头呢?”

    承钰怒极反笑,也不和他多话,转身对傅夫人道:“雪停了,咱们下山吧。”那十几名家丁人数虽少,却也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这会闻得承钰一声令下,齐齐答应一声,便护着夫人姑娘们,脚步杂乱地出了弥勒殿,穿过院子,还没走近山门,不知从哪里又多出来一队士兵,纷纷亮起兵刃,将山门堵死了。有个大胆的家丁上去,还没挽起袖子,就被当胸用刀鞘一捅,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喷出一片血花,便不会动了。

    承钰瞠目结舌,他活了近二十年,自来交往的都是谦谦君子,还未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将人打成重伤的,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暴跳如雷地骂了几句“莽夫”、“混账”便泄了气,求助的目光朝傅夫人一望,傅夫人摇摇头,正色说道:“钰儿,既然这位将军要察,就让他察吧,咱们府上的女孩子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被人看两眼,不至于就少了一块肉。如今事急从权,权当是襄助庆王府捉贼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承钰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对虞韶说道:“那就请你过来亲眼看看,我们府里的丫头可是那个贼人假扮的。”

    虞韶本来是一心等着那个假尼姑被揪出来,等了半晌,尚无音讯,他心里便有些狐疑起来。说要查看徐府女眷,也不过是有意地要气一气承钰,如今早没了那个闲心,便摆一摆手,叫左右的兵士去查看,自己亲自举一盏灯笼,领着人往后殿走去。

    他前脚才走,后脚便有几名兵士上来要查看徐府的人。这一个嘴里还在咋咋呼呼地说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光看怎么行呐?也得摸一摸才能作准呀!”

    “得摸,得摸!”这一个垂涎欲滴地笑着,伸手就要往最近的忆芳脸上摸去,忆芳惊呼一声躲开了,嘴里叫着“三哥”,承钰二话不说,上去一脚就将那名兵士踢翻,指着鼻子怒骂道:“你们庆王世子尚且要给我定国公府几分薄面,你一个王府贱役,蝼蚁般的人,也敢在我跟前放肆?”说完叫家丁举起灯笼,语气略缓和了些,转身对徐府众人说道:“二妹妹、三妹妹,大嫂,还有柔妹妹,你们都把兜帽取下来,让这些有眼无珠的狗奴才们看看,咱们哪一个长得像江洋大盗!”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敢违抗,乖乖地把脸露了出来。那庆王府的侍卫见承钰提到了宗海的名字,也心下惴惴然,不敢再调笑,迅速地在人群里掠了一眼,自然没有瞧见可疑人踪,于是跑去向虞韶回禀。不多时又跑了回来,拱手行礼,说道:“虞将军说,改日亲自上门致歉。”

    承钰见这就是放行的意思了,于是暗自松口气,只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必了!”然后率众从山门出了望仙庵,径直上车往山下行去。

    这一行车队,才驶出丈许的路,徐府众人被绷紧的一根弦还没来得及松弛下来,就听见伴随着轱辘作响的车轮声,一阵马蹄响得得地追了上来。承钰心里一跳,回头一看,见虞韶骑着夜照白,风驰电掣般,自己眼前一花,他就赶了上来。承钰勒住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有完没完?”

    虞韶脸色甚是凝重,将马一停,跳下来在地上看了几眼,便指着雪地里的印记说道:“此处车辙比别的要深,这一辆马车上坐了几个人?”

    “两个!”承钰想也不想,便答道。

    虞韶冷笑一声,从腰间“锵”一声将佩剑拔出,当着众人的面,慢慢走近马车,然后突然出手,如电一般,正要一剑将车窗劈开。

    那车窗却“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自己推开了。

    “将军。”寄柔那一把柔细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是极分明的。然而听在虞韶的耳内,缥缈不定,就好像看见天边的鹞子,时而远了,时而近了。某一时,它飞近了,翅膀轻轻一震,掀起一波风吹草动,心弦震颤。寄柔将帘子又掀开了一隙,叫里头的忆芳也露出半个身子来,“将军看清楚了?这车里只有我和我妹妹,说什么车辙异常,想是将军找了一天的人,眼睛花了。”

    他的眼睛花了吗?没有花呀。虞韶晃了晃脑袋,眼前这个人影仍旧没有消失,一动不动地对着他。她那两道娟秀的眉毛,柔美如春水般的眼睛,樱唇微微地合着,两腮原本是瓷白的,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热诚,那瓷白的脸上也染了桃花般的色泽――这分明就是“她”呀!虞韶在一瞬间,那澄澈沉静的眸子里,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欣喜,也有怨怼和担忧。

    他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她: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离开?为什么要把赵瑟伤的那样重?还有,她的箭伤好了没有?

    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眼光就落在了她的胸前。

    寄柔把手攥在帘子上,稳住声音,又问道:“将军看清楚了?”

    “没有。”虞韶把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寄柔便把头一低,迟疑片刻,说道:“我姓冯,闺名不便透露,将军见谅。”

    这一个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了。承钰在背后,看不见虞韶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看寄柔的时间有些久,贸然问出的这一句话又太过鲁莽,于是眉头一皱,上来将寄柔的手强行往里一送,放下帘子,正色对虞韶说道:“既然看清楚了,我们还得赶路。将军快回庵里去抓贼吧,莫让他趁这个机会逃之夭夭了。”

    这一句话一说完,承钰高喊了一声:“赶车走!”车夫将鞭子在马屁股上一抽,车轮转动着,缓缓启程。虞韶半晌还没有回过神来,被承钰□□的马尥了一下蹶子,踉跄着在雪地里退了几步。等到恍然大悟时,见车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虞韶无暇他想,翻身上马,赶了上去,只是离那车队渐渐近了,却放缓了速度,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该上前去将她从车里抢回来,还是跟承钰那样子,客客气气地叙一番旧,问清了住处,再徐徐图之的好。

    他在这里犹豫,那承钰却怕他再造次,早叫车夫加紧赶车,不过片刻功夫,徐府的车马已经消失在了黑黢黢的山林里。

    虞韶不甘心地勒马呆望半晌,忽然想起要捉拿刺客的事,心头一愧,忙不迭打马转身,匆匆往望仙庵的方向折了回去。

    眼见虞韶单人一骑的影子逐渐变成了一个极小的黑影,及至连黑影也和夜色融为一体了,忆芳才放下车帘,将脑袋收了回来,一边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转身对寄柔小声说道:“柔姐姐,那个人没追上来。”

    寄柔感激地对忆芳一笑,浑身陡然一轻,软软地靠在侧壁上。忆芳一双滴溜溜的清水眼时而在寄柔脸上一转,时而在蜷曲在角落里、做姑子打扮的偃武脸上一转,少女略带几分稚气的脸上既有兴奋,又有好奇。偃武见状,也有几分歉意,刚才他趁夜窜进马车,忆芳先一步上车,险些被他掐住脖子扼死,幸而被随后上车的寄柔阻止,否则这个热心肠的小姑娘,便要为自己而丧命了。他便单膝跪在马车里,对着忆芳一拱手,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忆芳倒被他这个举动吓得往后一仰,差点贴到侧壁上。继而察觉到自己动作滑稽,忙坐直了,将手藏回袖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江洋大盗――庆王府的侍卫那样跋扈,一看就不是好人,你既然得罪了他们,那必定是个好的了。”

    她这个似是而非的逻辑令寄柔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这趟望仙庵之行如此凶险,又和虞韶撞个正着,她的心里已经烦乱不堪,顾不得婆妈了,于是从随身的行囊里翻出自己所有的银两给偃武,说道:“已经下山了,你趁夜一直往西北走,再有半月路程就到石卿让的地盘了。”然后对他一笑,说道:“一路保重。”

    偃武点一点头,趁车轮碾过山石,车身震动的一刹,利落地一推车门,往道边草丛中滚了下去。

    寄柔轻轻透口气,把眼睛一闭,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偃武留给她的包袱里那一尊墨玉观音和牌位,心里也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后怕。唯有虞韶那一双清澈热切的眼睛在脑海里久久不去。被他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会惹来麻烦吗?陆宗沅是不是也很快就要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寄柔想到这个可能,不由浑身寒得发毛,那一颗心,不住收缩,好似要龟缩到一个无人能寻的角落里去。

    “柔姐姐,你别怕。”忆芳忽然轻声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寄柔睁开眼,看见忆芳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这个庶出的女孩儿,积年累月地生活在徐府里,却默默无闻,谁都吝啬于多看一眼,然而歪打正着地拉近了距离,寄柔才发现她有一双活灵活现的眼,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古灵精怪来。

    “我不怕。”寄柔对她微微地一笑,伸手去理了理她的鬓发,稍顿,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怕。”

    众人夤夜赶回徐府,傅夫人深知隐瞒不得,便将徐敞从姨娘院里连夜叫醒,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徐敞愁眉紧锁地听完,除了叹气,还能怎样?于是将傅夫人埋怨了一通,怪她不该突发奇想,要去山里拜佛,又道:“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叫承钰改日好生同庆王世子赔礼便是了。”

    傅夫人听了这话,怔了半晌,两眼的泪要落不落地,背过身去抹了,徐敞便按住她肩膀捏了一捏,算作抚慰,“无奈何,咱们定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一句叹息,也是颓然沉痛到了极点,仿佛连着整日里在内阁所受周人的窝囊气也吐了出来,傅夫人和他几十年夫妻,可谓心意相通,于是又转而宽慰徐敞几句,两人喁喁说话到夜深,便各自安歇了。

    想不到次一日,又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情。徐敞下值归来,在徐府那两个白玉狮子前落了轿,见一个牵着白马的少年就立在狮子旁边,也不知等了多久,那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徐府的朱红大门,好似要将那两扇门看穿,一直看进府内。

    徐敞眉头一皱,随扈便抢上去高声喝道:“那个少年,快快闪开,此处乃是定国公府,不可这样随意窥探。官府要来人捉拿你的!”

    虞韶眉头一动,好似大梦初醒,施施然回过头来,将徐敞上下一打量,便确认了他的身份,遂大步走上来,也不揖礼,也不寒暄,张口便说道:“徐大人,我昨夜在山上得罪了徐夫人,今天特地来赔礼致歉的。”

    徐敞听得满头雾水,又奇怪这少年好不知礼数,待要斥责,见他走近了,却是生的一张英俊面孔,肩宽腰细,十分的英姿勃勃。况且那一件黑地窄袖戎衣的腰间,悬着一只品质极佳的汉螭纹透雕白玉配,徐敞的语气便不由得缓和了下来,他说道:“你这个少年,是哪座府上的公子说话这样没头没脑的。我夫人是个内宅妇人,镇日里只在内院行走,怎么能被你得罪到?”

    虞韶本来最不耐烦和徐敞这样的迂腐之人拢耸币仓坏媚妥判宰哟鸬:“徐大人不知道,我昨夜里奉命捉贼,在紫金山上的望仙庵,冲撞了徐夫人。”

    “哦”徐敞胡子一翘,忙将虞韶又端详一番,只是左看右看,除了说话鲁莽了些,完全不是傅夫人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年轻将军。他便沉吟着将胡子一捋,转瞬换上和蔼笑容,说道:“原来是虞将军,请进!请进!”

    虞韶一喜,忙跟着徐敞进了徐府,一路上徐敞对他旁敲侧击,他全是心不在焉地胡乱答了,眼睛却在府里的各个角门间穿梭不停,心里早暗暗地发了急:这定国公府,虽不及良王府占地广阔,却是完全的陌生,眼见五六重重的院落,光门楣就少说也有几百道,不知寄柔是住在哪一道里。要是提前能在外头将这府邸用脚丈量个仔细,便好办多了。

    正懊悔时,徐敞已领着他进了一个面阔五间,硬山式屋顶的院落,梁枋上绘着青绿点金旋纹彩画,菱花窗的隔扇门,天井里又有一个不大的凿水池,积雪被扫的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水磨石地面来。又进了厅内,被徐敞引着在一张紫檀靠背椅上坐了,丫头送上茶来,虞韶又在想:原来这两年她便是在这院子附近住着的,只不知道她来没来过这花厅,坐没坐过他身下这张椅子呢?心猿意马时,脸上也微觉一热,便忙端起茶来吃了一口,掩饰过去。

    徐敞哪里知道虞韶的心思,只觉得这少年有几分怪异,却也不做他想,陆蛞沟氖鹿樽镉诔蓄冢苁腔诤蘖艘环约航套游薹剑忠腥巳デ肴永从肟腿伺饫瘛s萆乇凰庖环戆追车媚托母骟溃柰胍环牛推厮档:“徐大人,我这趟来,是想亲自向徐夫人和几位小姐赔罪……”将“亲自”二字,咬的极重。

    “什么”徐敞讶然,正怀疑自己听错,却听虞韶又真真切切地补了一句,“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几位小姐一面?”

    徐敞眉毛一抖,眯着眼睛将虞韶再打量一番,问道:“尊下是庆王府的……”

    “我并不是庆王府的人……”

    “来人!送客!”徐敞冷不丁一声高喝,将虞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他气的双手乱颤,蓦地起身,指着虞韶抖了半晌,骂道:“登徒子!脑子有病!”说完,见几名虎狼似的家丁上来,扭着虞韶的胳膊就要把他扔出去,徐敞方觉解气,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回到傅夫人处,徐敞便将这一件奇事当做笑话说给傅夫人听,说完之后,余怒未消,又将傅夫人责备了一通,只说道:“要拜佛吃斋,偌大的徐府,还不够你铺排的非要上山,又要带着女孩儿们去,如今被那些个不知礼数的登徒子窥见了女儿容貌,上门来闹事,这可怎么办的好?”

    傅夫人不意一趟紫金山之行竟然引出这么多的事故来,简直啼笑皆非,只是事关女儿的名节,如今忆容的年纪,又到了相看人家的时候,于是不敢托大,同徐敞商量道:“这个少年行事确实是全无章法,只是女孩儿大了,人家有眼有脚,要看,要来,都拦不住,索性等良王孝期的这三个月过了,好生相看个人家,将她嫁了了事。”只是一想到那么一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竟然敢觊觎自己的女儿,便难免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倒完全忘了与她同去望仙庵的还有寄柔与忆芳两个。

    夫妻两人正在商议,却听承钰的声音在外头传进来,“母亲是要把谁嫁了了事”一边说着,人已经飘飘若仙地走了进来,脱去外头的斗篷,身上穿的乃是一件宽袖皂缘的玉色绢衫,头上不戴冠,用一只皂条软巾竖带将头发束起。腰间悬着一个霜后晒干的盆种小葫芦做配饰。

    徐敞一见他这样僧不僧,儒不儒,冬不冬,夏不夏的打扮,便气不打一处来,劈头骂道:“书也不曾读几本,倒学的魏晋名士一副落拓不羁的打扮,你也以为你有那个气度还不快快换件正经衣裳,看得我都快要羞死了!近日我不曾骂你,你便翻天了!昨夜里还惹出那样大的祸事!如今人家都找上门了,还不是你这个孽障招的!”

    承钰被喷了满脸的唾液,昏昏然连东南西北也找不着了。半晌,终于耳畔一静,皱着脸将面门上的唾液都抹干净了,才问道:“是谁找上门来了?”

    徐敞哼一声,也不做声。傅夫人便将虞韶求见小姐的话说了一遍,承钰听了,心里便是一阵反感,经过之前马车上那一幕,明知道虞韶想见的必定不是忆容,而是寄柔,心里却丝毫没有释然,反而越发揪紧了。他也没有同徐敞二人解释清楚,只是敷衍几句,便急急地往寄柔的绣楼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