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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太后娘娘住在清宁宫,但清宁宫里住的可不止太后娘娘,文庙贵妃、贤太妃、敬太妃,现在还有静慈仙师都住在清宁宫里,偌大的宫殿院落,住下这五位主子压根也都谈不上拥挤,徐循以前往清宁宫过来时,也有很多次是直接就进偏殿去见文庙贵妃了。太后那里,只是出来的时候过去打个转而已——毕竟,太后可忙着呢,也不是次次都有空应酬说话的,过去问个好,心意带到了那就行。

    今日的情况也是差不多,徐循的时机捡取得好,到清宁宫时正是午后,太后睡午觉呢。她在屋外乔姑姑那里挂了个号,转身就去寻静慈仙师了。——以两人的交情,徐循到清宁宫,不看看她倒是见外了。

    静慈仙师以前当皇后的时候身体不好,成天都在床上躺着,现在做了姑子,倒是比以前要精神,以打坐入静来取代午睡,徐循过去的时候她正在盘坐运功呢,服侍的小道童想要通报,却被徐循止住了:“等收功再说吧,据说这运功期间,是不好随意叨扰的。”

    不过,静慈仙师听到外间的响动,自己早就是站起身来了,“什么运功不运功的,进来坐吧。”

    把徐循让进里间了,她方才笑道,“才做了几天道姑,哪里就有功夫了?自己拿本道书,瞎看,瞎修吧,我这里连佛经都有,哪算是正经的修道人。”

    静慈仙师所谓学道,就是个下台的借口而已,谁也不会把这事儿当真的,给做了表面功夫,拿几个幼年宫女装扮成小道童,置办下女冠服饰,大概就算过关了。她要怎么修道,难不成还有人过问不成?反正每年供奉不断,就这些钱物,随她怎么糟蹋罢了。想要再生出额外的事来,就得看太后或者皇帝答应不答应。

    徐循现在还没适应女冠打扮的胡善祥,闻言笑道,“瞎修都能修成这么仙风道骨的模样,您是有慧根啊。”

    “其实除非是正宗禅宗,不然也都是自己胡乱参悟,”静慈仙师摩挲着案头一本《灵宝经》,倒是叹了口气,“没修道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你让我修道,我就偏不修道,每天大鱼大肉的,气死你们……现在真的做了女冠,倒是爱看这些佛道经书了,确实是有味道,看了以后,人心里能清静得多了。”

    她能看破那是好事,徐循虽然对佛道神鬼都有些不以为然,但绝不会和静慈仙师争辩这个,她跟着笑了几声,还在寻思着该怎么切入正题呢。静慈仙师便道,“这一阵子,你躲着清宁宫,比老鼠躲猫还厉害,现在主动过来,应该是为了罗家的事来的吧?”

    徐循最近的确很回避和清宁宫的接触——她虽然并不害怕冲突,也不打算再虚与委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却也不是喜好生事的人。不愿当皇后的话,她对孙贵妃说的时候是真心真意,但如果没有什么契机,就特地来找太后挑明的话,那简直就是滋事寻衅了。

    如此多事之秋,自己要再把太后气出个好歹来,宫里还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横竖皇帝不在,太后现在能做的估计也不多了,她自然是能多躲一天清闲就是一天了。至于太后何时会知道她的真意,又或者是听说了不信,又或者是没有听说,这个不是徐循能影响或者是掌握的消息,她也就选择了不去担心。

    听静慈仙师的意思,怕是以为自己还对孙贵妃怀有敌意,乐见于她倒霉,才会过来了解事情的细节,俾可兴风作浪落井下石——或者说自己乐一乐也是好的,徐循几乎是本能地分析着这一句话流露出来的态度:难道,太后还是深信她对皇后之位有着深深的想望?

    她看了静慈仙师一眼,想要看出她的态度,但静慈仙师还是老样子,一张得体亲切的笑脸,心思含而不露,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分析的线索。徐循叹了口气,索性直说了,“也是也不是吧……虽然是为了罗家的事来的,但却不是姐姐想的那样。”

    “你觉得我想的是怎么样的?”静慈仙师倒是笑了,“连我都不知道我想什么呢,你这小丫头倒是了如指掌了?”

    虽然话意有点不客气,但语调调侃,明显是在和徐循玩笑,徐循也笑了,“我都多大了,还是小丫头呢?仙师娘娘这是在贬我吧?”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几句嘴,静慈仙师又提起了最开始的问题,“你以为我是怎么想你的?”

    “我怕姐姐以为我来问这事,是想要为难孙贵妃。”徐循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态度,在静慈仙师退位以后,两人接触甚少,也是这几句话说下来,她才感到了那种可以交心的亲密氛围——虽然,在过去的十年中,两人真正交心恳谈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也是对后位有所想望,想要借机落井下石,为自己去掉一个大敌。”

    静慈仙师神色微微一动,“你果然对后位无意?”

    “我对贵妃所言属实,这皇后的位置,我的确是没心思沾手。”徐循说,“说句大话,就是送给我坐我都要考虑考虑,更别说为这事而殚精竭虑出尽百宝了。”

    “我对太后娘娘也是说过了自己的看法。”静慈仙师未见讶异,多看了徐循几眼,倒是一叹,“从提议立你做继后起,我便主张要和你通气,可娘娘始终不信,后宫里是有人不想做皇后的……”

    徐循闻言,不置可否——做皇后有什么好?不是皇帝诚心要立,坐上去了也和静慈仙师一样,活生生苦熬十年,到底还是要跌落下来。

    “但我倒是觉得,你说不想做皇后,应当就是真心不想做皇后……”静慈仙师微微地一笑,望着徐循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是不喜欢说瞎话的。”

    两人相识十年,选秀之初,徐循便觉得‘胡姐姐’温柔大度、善良包容,后来,她慢慢地更关注于这些温柔和善良底下的东西……时至今日,仿佛是返璞归真,目注着皇后的温存笑意,徐循心底又像是初识时一般,泛起了淡淡的暖。

    “这次过来,虽然还是要问罗家的事,但却不是为了孙姐姐,也不是为了罗嫔……”她也没有再矫饰自己的来意——虚伪,是用在敌人身上的,起码在朋友跟前,可以委婉,却不必欺骗。“我想问问胡姐姐,这事是否是你的手笔。”

    静慈仙师闻言,不惊不怒,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而是淡然反问道,“你为什么会猜是我呢?”

    徐循也回答得很妙,“因为我肯定并不是我,也觉得不像是太后娘娘。”

    会和孙贵妃为难,或者说有资格和孙贵妃为难的人,全后宫也就这么寥寥数名。徐循刚从南内出来,虽然得封皇庄妃,但失去柳知恩这个臂助,永安宫实力大损,主客观都不存在操办此事的条件。太后老成持重,虽然不满孙贵妃,但不像是如此剑走偏锋的性格,起码不会把自己同皇帝的关系推到这么危险的临界点上。余下唯独一个有动机有能力的,不就只剩下静慈仙师了?毕竟,皇帝已经剥夺了她皇后的身份,双方的情分业已是荡然无存,皇后对‘一手造成她废后的’孙贵妃,当然是报复唯恐不狠,完全不会担心波及天家声誉这个问题了。

    这里面种种原委,要一一细数,未免伤及静慈仙师的体面,徐循不过一点,静慈仙师也就心领神会,她笑了笑,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若是我,你又待如何?”

    徐循老实说,“这一次,事情做都做了,以大哥性子,必定会下令东厂又或者锦衣卫严查这背后的委曲,若是查不出,那是命大,若是查出来……姐姐,大哥固然是不会拿阿黄出气,但你也有一大家子人在京城里过活啊。”

    皇帝对阿黄的疼爱,未必逊色点点多少,点点虽然因为身子健壮,又带了个弟弟,特别得皇帝的喜欢,但阿黄也是长女,虽然生母退位,但现在于公主所中,处处待遇,还是超过两个妹妹许多的。

    但,胡后被废,按说她父亲因为封后而来的爵位,却是追回不追回都有理由的。一旦爵位被追,体面顿时丧尽,依附胡家居住的那一大堆亲戚,哪个不要吃喝,哪个不要胡侯提拔?徐循自己家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胡家不可能例外的。到时候少了进项,没了体面,支出却是不减,不出五七年,才显赫没几年的胡家,只怕是又要败落了。

    徐循就怕静慈仙师是太恨孙贵妃,以至于如此简单一点都没有照顾到——虽然这担心可以说是有几分过虑,但存了这心思,不提醒一声,她心里终究不安,于是到底还是来了她避之惟恐不及的清宁宫。

    静慈仙师点了点头,她的眼神也和煦了几分,亦是没打机锋,几乎算得上是毫无遮拦地给了答案。

    “这事不是我安排的,”静慈仙师的语气很和缓,“不过我确实知道底细。”

    只这一句话,真正的策划者身份,顿时是呼之欲出。徐循再忍不住,她诧异地轻呼出声,“啊!怎么是她!”

    “想不到吧?”静慈仙师也笑了,这笑里有些苦涩,也有些自嘲,甚至还有些货真价实的好笑,“事情就算安排得再妥当,也难免会有出点差错的。”

    “你是说——”徐循有点明白了。

    静慈仙师点了点头。“人是真的,就是罗氏的家人,都在苏北务农,罗氏被抓进宫里时年岁小,那村子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了,档案记载是模糊不清。也许就是因此,长宁宫那边没有去接她的家人出山。”

    至于太后是怎么找到罗氏家人的,这就不必说了,罗氏自己不记得,不代表当时没有留存下翔实的档案,以太后如今管宫的权柄,随便指派一个宦官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当。再派人去接,安顿上京什么的,也都没有什么难点。

    “毕竟是山野村民,没有多少见识……”静慈仙师唇边还带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去敲登闻鼓,其实都是安排好的。但千算万算却是没算到——那天见人多,他们一家兴奋起来了,多了几句嘴……”

    徐循顿时是全明白过来了。

    敲登闻鼓,自然要被收纳入都察院问话,祖宗有令,登闻鼓大案是必须接案,绝不能推脱的。审问之下说出实情,监察御史如何能审这样的大案?自然要层层上报,一直报到襄王那里。中间经手的衙门起码有都察院一个,如果都察院有心推脱,再辗转几个衙门,事情就闹得越发更大了。起码,内阁几位重臣必定都会知悉此案的来龙去脉,到时候上报襄王转皇帝处置,程序正规体面,知情者也就是官僚系统中的寥寥数百人,这是台面下的潜流。不管皇帝如何处置此案——多数是含糊过去,不可能会被逼得张扬事实——但如此翔实的案情和清楚的证词,到底真相如何,该知道的人心里都会知道的。皇帝将来,未必就有脸以‘育太子’立孙贵妃,甚至于说,他就继续让孙贵妃养育太子都可以,大臣们也不会为了后院的事和皇帝较真,但……只要提立孙贵妃为后的事,说不得就会有人以此事为由出来反对。不管用词多委婉,但大臣拿这事说话皇帝不能不认,他也不可能自取其辱——这一招,是在孙贵妃的脸上烙下了永远的耻辱痕迹,让她终身都无望再往上一步。

    老人家推她为继后,无非就是为了反对孙贵妃为后嘛,如果这一招顺利,孙贵妃压根都不能为后了。她徐循做不做继后有什么打紧?所以,她不去找太后,太后也不来找她——在她老人家的计划里,徐循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可没想到罗家人毕竟只是升斗小民,一辈子可能连南京城都没进去过,在登闻鼓前,面对着皇城的煌煌威势,估计是热血上涌,太激动了。揪着看守登闻鼓的军士就开始大声倾倒自己家的确货真价实的冤情,把本来应该属于内幕消息的阴私,一下就捅成了天下流传的耸动大新闻……皇帝就是要含糊都含糊不了了,天家的声誉,也因此也处于危险之中。如果说太后的原计划,是一记绵掌,让皇帝吃了暗亏还无处可说的话,如今的局势就是一记巴掌,直接抽到了皇帝脸上,按徐循对皇帝的理解,他现在肯定是挺生气的。

    难怪,最近清宁宫的氛围如此压抑,太后连着几个心腹都全没好脸色。就不说计划失败带来的坏心情了,这一招会不会反噬到太后头上,都是不好说的事。虽说母子亲情,皇帝孝顺母亲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母子亲情也要维护啊,太后这一下闹得,全天下都将会议论太子的身世,一边是屡屡制衡自己的母亲,一边是无辜受损的亲儿子,皇帝心里的天平会倾倒向哪边,徐循还是猜得出来的——点点那还只是女儿呢,皇帝对太子的看重,绝对是强过点点的。

    “此事应该是追不回来的吧?”她眉头一皱,“即使按原计划行事,大哥也少不得要遣人追查底细的——”

    “应该是难以追回原主的。”静慈仙师洒然道,“毕竟事前已经经过种种防范,东厂和锦衣卫,也没世人传说中那样能耐。”

    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是以你的话劝解娘娘的,具体物证、人证是不会有的了。依此事的手笔,最多是陛下心证……即使是心证,他也只会疑我,而不是怀疑到旁人。”

    徐循会做此想,皇帝也会,徐循有多肯定,皇帝只会比她更为肯定。而且徐循会直接来问静慈仙师,但皇帝未必还会和她照面,他直接去问太后所得到的答案,肯定也不可能是真的。更何况徐循也很怀疑皇帝会不会直接去问太后……这样不清不楚,比问清楚了其实还要更糟。虽然得不到真凭实据,但皇帝心里若是有了答案,更为厌弃了静慈仙师,他虽然还不至于会把她给赐死什么的,但很有可能会收回一些可收回可不收回的东西,比如说,徐循所担心的,胡家人的爵位。

    许是看出了徐循纠结的担心,静慈仙师没等她开口,便道,“当时娘娘也和我说,她更担心的是我……但我自己却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徐循只能顺着问。

    “我确信自己将要被废……”静慈仙师面上闪过了一丝痛楚之色,她调整了自己的说辞。“应该说是,我终于接受了自己将要被废这个事实的时候,因为担心家人,曾遣人回家,同我父亲通了消息。”

    “我父亲听说此事以后,自然是暴跳如雷,失望痛心已极。”静慈仙师的语调有一丝嘲讽,“我还记得藕荷和我回报此事时说的那些话,我父亲第一句就是‘她被废了,我们该怎么办’,最后一句是,‘娘娘定要多求求太后娘娘,为我们胡家好歹保个前程’。——我问了藕荷很多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我父亲从头到尾,问的都是‘我们怎么办’,他没有问过一句‘她会怎么样’,他的话里只有‘我’,没有‘她’。”

    徐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种天上地下仅此一人的寂寞,是如此的刻毒和刻骨,即使静慈仙师处理得这样轻描淡写,依然极具感染力。在这一刻,她是如此贴切、如此投入地领会到了静慈仙师的痛苦、失望与难堪。

    “他们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静慈仙师说,“关我什么事?不想着我,我也不想着他们……”

    这些话,似乎是埋藏在心中太久,此时说出来,在淋漓的痛外还有格外的快意,静慈仙师压低了语调,“他们送大姐进宫,图的是富贵,送我进宫,图的还不是富贵?这些富贵,和我或者大姐又有什么关系?我娘已经去世了,余下的兄弟,我见过几面?胡荣博了一辈子,就是要给子孙后代博一份传承的家业么……他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博,还要靠到女儿身上?即使陛下要废他爵位——那就废好了,我看他还能再生一个,送进宫里来,再换一场富贵!”

    徐循还能说什么?她的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静慈仙师不是没看到这一点,而是她已经不在乎……在这天上天下,她已经是孤独一人,没人可依没人可靠,唯独一个女儿,又不需要她的照拂,也难怪她看经书看得进去,此时此刻,她的心态真正已经很出尘了。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气氛虽不尴尬,但徐循却觉得话已说尽,自己可以起身告辞了。

    静慈仙师留她,“太后娘娘午睡未醒,你也多坐一会,好歹过去打个唿哨再走。”

    徐循摇了摇头,“不太想见她。”

    “这样毕竟是有几分失礼……”静慈仙师也是全盘为徐循着想。“只怕老娘娘会不大高兴。”

    “人生这么短。”徐循笑着说,“姐姐你看开,其实我也是看开了点……人生这么短,总是要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很累的。”

    静慈仙师怔得一怔,倒是笑了,“这个人,不看经书,竟也悟了。”

    她不再劝徐循,而是说道,“那我送你出去。”

    两人便并肩出屋,经过小花园,一路穿花拂柳,在暮春初夏热闹繁盛的花意中行走。

    “其实,我早料到了。”走了几步,静慈仙师又说。

    和刚才那略带了报复快意的语调相比,此时她的话里,又多了几分空空洞洞的悲凉。“我早都料到他会是那样的反应……我一点都不诧异。”

    静慈仙师叹了口气,她说,“小循,在这宫里的路,我比你走了前几步,现在我是走完了,而你还要走下去。你越往前走,就会越觉得自己的孤独……这条路走到尽头,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娘家亲眷,所余的只有自己。清宁宫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恐怕你也不能例外,你不想当皇后,我是很赞同的。其实当不当,结局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去争?倒不如早日开始修行,还能打发这漫漫的孤寂……”

    她说,“不看你悟了,我也不和你说这话——过几日给你送几本浅近的经书,得闲了看看,很有好处的。”

    丈夫不能交心,儿女不能相伴,亲眷不能依靠,即使是如今宫中地位最稳固的太后,也难逃静慈仙师的三句断语,徐循亦是迷失在她所描述的那漫无边际的孤独之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学佛学道,我没慧根的。”她确实笑着婉拒了静慈仙师的善意,“还是先踏踏实实,把点点带好再说吧。”

    静慈仙师也不勉强,她转了话题,“好久没见点点了,孩子还好吗?”

    “好,胖大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娃娃,一天一个样的……”

    两人絮絮叨叨,很快便穿过了这春的末尾,进入了幽深的甬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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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多里路,一个人用最快的速度,也要走二十多天——一天五十里路,不论是坐车还是骑马,都是很极端的速度了。但日夜换马换人而行的急脚递,在有官道的地方,一千里也就是五个昼夜。皇帝离开京城还没有一千多里,传令东厂严查的消息,只用了两天就送到了东厂提督太监刘思清手上。

    一辈子办差,老了老了,都已经萌生退意了,却还摊上了这么个棘手的差事,刘思清虽然苦笑连连,但有啥办法?皇爷的话那就是天,要你限期破案那就得限期破案,没有折扣打的。二十天就二十天吧,还好不是限期三天,不然,山高水远,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查。

    不过,皇帝也不是完全不讲理,他给刘思清送来的除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还有授权他调动锦衣卫众属查案的手令。刘思清直接就派人把手令送到锦衣卫去了,不是为了降服锦衣卫统领,就是为了存个档:正经是罗氏这事刚出来的那天,他就找到锦衣卫统领,由他派出手下精锐,会同刘思清手下最为得用的大档头一道前往南京查案。——这么大的事,东厂不可能由皇爷一拨一动,肯定是要掌握一定的情况,反正,以刘思清对皇爷的了解,这位主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罗家人。

    他良好的职业素质,现在可不就发挥作用了?刘思清接到谕令以后,不急不躁,就令人往南京抄送了一份:爷要是查不出案,到老还要横死,肯定也得有人垫背啊。

    这里头的态度,不必一字多说的,只要把谕令送去,大档头自然会明白。刘思清把消息送出去以后,也就不管南京的事儿了。

    他开始琢磨起北京城的事儿来。

    确切的说,是北京皇城的事儿。

    这件事的主使者肯定是来自宫城内,这一点毋庸置疑。藩王什么的都是瞎扯,刘思清心里早就有了几个嫌疑人物:太后、皇庄妃、静慈仙师,就这三人没跑了,顶多添个何惠妃又或者是小吴美人。皇帝别的兄弟,虽然没就藩,但平时也都是安分老实,只怕对太子的身世都是所知不多,更别提在背后搞风搞雨了。

    刘思清在宫城里也有一定的眼线——不多,做不到对京城百官诸王一样,连许多阴私事都能尽知,但也不少,之前皇帝让他调查孙贵妃的时候,这些眼线就派上了用场,只是却没有回馈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这一次也是一样,虽然眼线都是兢兢业业的当差呢,但架不住后宫各主子都风平浪静地自己过活啊。

    是,罗氏的事出来后,太后心情是不好,可这能说明什么?皇家丢人现眼成这样了,她心情会好才怪。——皇庄妃倒是往清宁宫去过一次,但也就去过一次,去完又出来了,这都一个多月没过去问安了,总要允许别人走动一下的嘛。

    何惠妃没有什么动静,这位妃嫔现在已经失宠,又和孙贵妃关系平淡,根本没有动机。小吴美人倒有可能有动机,但她自己私藏砒霜犯了忌讳,现在被严密看管,压根没机会和外界接触,娘家人也就在京城里过着平常人的生活,和宫里的来往都不多,嫌疑也是小得可怜。所以,柿子捡软的捏的可能宣告破灭。

    而这有嫌疑的三个人呢,每一个其实也都不是刘思清能得罪得起的,就是有线索他也未必敢往下查,更别说现在还没线索了——可他又不能不查,得罪了这三人,倒霉在日后,查不出案子,倒霉可就在眼前了。

    要不说宦官忠心任事呢?个个都是孤家寡人啊,又没有后人要考虑的,他年纪老大,还能乐呵几年?还怕找后帐的?当然是顾着眼前了,刘思清牙一咬:上了!

    手持皇帝谕令,可以盘查罗氏家人,也的确是查到了一些线索:根据罗氏家人的供述,确实是有一些外乡人来和他们接触,询问他们是不是罗嫔的家人。在拿出族谱以及当年官赏那二两银(一直没舍得花销,上头还存有官府印鉴)以后,外乡人便告诉他们罗嫔现在的处境,罗家人一听自然着急,外乡人遂带领他们坐船上京,然后又安排了登闻鼓前的那一幕。

    于是他们便得到了外乡人的容貌和穿着,以及几个没有意义的姓名,还有入京后住的脚店名字。要再往下还能盘问一大堆人,但刘思清无意费这个精神——对方不是傻子,肯定也早有准备,这样找,二十天内是很难找到主谋的。

    直接从源头查起!

    刘思清自己是宦官之身,办事就是方便,他斗胆,把罗嫔请到了二十四衙门里问话。

    “……确实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门前有条小溪。”罗嫔说,“还有爹的名字——爹叫罗三,大家都叫他三哥。别的事实在是记不清楚。”

    庄稼人嘛,一般谁也不会用大名的,都拿排行称呼,罗嫔记不得非常正常。刘思清一生办过多少案子?只看罗嫔神色,便知道她没说假话。

    “贵妃娘娘可曾问过贵人身世?”他和蔼地问,像是在和罗嫔聊家常。

    “问过的,”罗嫔面上阴霾一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道,“是在我……承宠后不久,贵妃娘娘身边大宫女便问起此事,说虽然暂时不能给名分,但也可以稍微照顾一下家人。当时我记不得还很着急,毕竟机会难得……可确实当时还小,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也是实话……罗嫔本人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从她下手都难。刘思清不再去琢磨罗嫔和主谋里应外合的可能,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方才起身送罗嫔出去,“今日惊动贵人,是奴婢的不是,贵人万请恕罪。”

    可罗嫔却未挪步,她左右一张望,压低了声音,急促而又诚挚地问道,“公公别和我客气,我——我就想请问公公,那几个,到底是不是我——我的家人?”

    刘思清也料到了罗嫔会有此一问,他本已想好了答案,可望着罗嫔面上热切的神色,竟也是不由得一窒。

    宦官、都人都命苦,罗嫔今日虽是太子生母,日后且少不得她的前程,可自小离家,连父母是否真父母,都要来问旁人。刘思清自己也是小宦官做过来的,但他在最苦的时候,还能想想家中父母,想想家里的亲眷。

    门前有小溪,族内行三,罗三应是罗嫔亲父无疑,但……

    “此事,只怕还需查证。”老太监多年历练,已是心如铁石,他最终还是迫着自己微笑着说出这一番话来。“若有结果,奴婢自当亲自登门告知贵人。”

    但罗嫔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像是已从刘思清面上看出了什么——只是她也没有说,而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就多谢公公了。”这笑意一闪而逝,罗嫔很快又绷住了。她转过身子,告辞离去。

    刘思清眉头一皱——但却也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忧虑,罗嫔自己悟出来,那是她的事,他不必为她发愁。

    既然罗嫔处不可能泄露,那么主谋是如何找到罗嫔家人的?

    经办人。

    刘思清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前往尚宫局司簿司——采选都人是六局一司的事,宫女名册由司簿司掌管,司簿司里也会存有历年来出宫办事的女史名录,内外沟通,凭借的就是尚宫局开出的凭证,尚宫局里肯定会有线索。

    有了皇帝的谕令,谁能拦得住刘思清?刘思清把宝贵的二十天花了一半在司簿司,他手下的档头很快也发现了线索:能够倒推出罗嫔出身地的名录一共三处,都收藏在司簿司里。

    而擅长查案、慧眼如炬的档头同时发现,这些资料,沉积了起码十年以上,上头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只有一本名录,有被抽出过的痕迹。

    线索的确来自司簿司!主谋也是在这里,发现了罗嫔的来处!

    司簿司里,收纳资料的时候多,查阅资料的时候少,大概所有收纳档案的地方都是如此,尤其是宫女入宫时登记的名册,被取阅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而司簿司的编制里虽然有司簿二人、典簿二人、掌簿二人,还有六名女史,但这些年宫里女官缺乏,司簿司里基本就只有两人管事。若是询问不成的话,三木之下岂有勇士?为了自己的性命,刘思清是不会畏惧用刑的。

    在第十二天,他将司簿司两名女史收押。

    ——第十三天,后宫里终于有了动静,清宁宫召刘思清前去问话。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咯!

    今天写很顺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