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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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宁时亭带来的图样滑进了水里。

    顾听霜想了很久之后,还是让小狼叼了回来。幸好纸用的是仙洲最好的雪浪纸,不会被水化开,连墨迹都完完整整的。

    画是雕造师画的,备注却是宁时亭写的。

    每一种改造方式,宁时亭都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思考和建议。比如一处轮椅不好爬升的水道,雕造师建议拆除后再造个普通小亭台,而宁时亭觉得,原本水道风景好看,“世子也当一观”,用不着每一处都为了方便轮椅出行,而改变景色原本的格调,否则整个晴王府“低矮小山遍布,万川风光全无”。

    “山色好看,山峦也并不会为人沉入地底,莫因小失大。世子灵根不全,行动不便,不可由此灰心,更不可因此懈怠。”

    笔迹清秀,很轻,像宁时亭给人的感觉一样。

    日光下,少年人将纸张一张一张地沥干,晒好,最后拿回去,找了很多东西都不合适,最后压在了枕头下。

    炉子上还呼噜呼噜地烧着药,顾听霜驱动轮椅慢慢挪过去,给自己重新倒了一碗,放凉后喝下。

    喝完后,剩下来的药渣敷在手腕和手掌上。

    他手上的青黑色消退得差不多了,

    药鲛之毒,深可见骨。

    他对着窗外暖阳张开五指,苍白的肌肤边缘透出暖黄的光泽。

    小狼过来在他身边蹭了蹭,又跳进他怀里。顾听霜将药碗放回原处,慢慢地驶向内室。

    其实他的卧房很整洁,不像外边那样从来没收拾过。他自己行动不便,无法换洗,只能隔几天丢一次被套枕罩,弄脏了就丢出去,反正会有人送来新的替换。

    他母亲还在的时候,教导他男儿要清雅端方,第一要里里外外都干净。他从小时候一直坚持到现在,从来没有一天不记着这句话。

    顾听霜费力给自己擦洗了身体,然后缓慢爬上床。

    小银狼直奔它自己的窝,打着卷儿趴下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

    一早有人送了饭菜放在世子府,今天还有一点不同的是,他们连小银狼的饭食都送过来了。

    菜是他喜欢的,白灼仙虾仁与三鲜汤饼,配几碟肉菜、清淡小菜和翡翠神仙汤。给小狼的则是足斤的九色鹿肉,还有一盒子仙洲里常卖的,给灵兽用的玩具。

    顾听霜慢慢呷着半碗汤,伸手从盒子里挑出一个剔透浑圆的伸缩球法器,俯身拿给小银狼嗅了嗅。

    小狼高兴得尾巴大摇大摆起来。

    “他好像很喜欢你。给你送的东西,你自己玩吧。”

    顾听霜抬起手臂,举高了想要抛出去,远远看见了一旁没点遮挡的池水,又忖度着力度,稍稍放低了一些,非常轻缓地丢在了地面上。

    小银狼撒着欢儿奔出去,兴冲冲地把伸缩球给叼了回来,放在了他膝头。兴冲冲地示意他再丢一次,毛茸茸的头一顿乱拱。

    这只小狼也在日渐长大,比起顾听霜偶然在后院捡到的时候,茁壮了不少,四肢变得强健有劲,爪子也能挠破一张藤椅了。

    “嫌太近了么?”

    顾听霜往后坐了坐,挺直脊背,往远处看了看,这次丢得更高、更远了。

    伸缩球从离手的那一刹那,小狼就如同一只银白的箭矢一样蹿了出去。视线所及,已经捕捉不到这个小法器玩具的影子,看起来是直接丢出了院子外。

    小狼一直听他的命令,从来不在白天出院门,平常也注意避开这府上来来往往的人。

    它在院门前徘徊了几圈儿,转了转,又回头来找顾听霜,仿佛有点委屈似的,苍色的狼眼里充满了祈求。

    它把爪子乖乖地搭在了顾听霜的双膝上。

    这只小狼崽子最近也学会了撒娇,跟狗儿一样。大概是从宁时亭那儿学到的坏习惯。

    狼不能亲人,一旦被驯化,就只能沦为家犬,骨子里会带上一种奴性。这一切,也都是鲛人作的恶。

    顾听霜抹了把它的头,看着不远处的院门,漠然凝望片刻。

    随后,驱动轮椅,慢慢地往院外行驶过去。

    这也是四年来,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去。

    顾听霜将自己的长剑佩戴在身边,出去后左右转了转,在旁边的一棵树下发现了那枚伸缩球。

    长剑一挑,就回到了手里。

    他握住它,想叫小狼过来,结果发现这银毛畜生早跑开了。

    大概是看他出了门,小银狼也以为自己得到了出门的允许,早就欢腾着奔到一边去了。它敞开了撒欢儿,又滚下山坡去,跳进池水里,惊散一池鱼群。

    不远处走来两个结伴的下人,一名葫芦,一名菱角,是两兄弟,长得也像一对细瘦葫芦。

    他们絮叨讨论着:“咱们这位公子看着这样清秀,不知道以后还要怎么替王爷接管西洲。我刚听外边人议论,就说公子昨日交接西洲志的时候,还被苏家人怠慢了,晾在茶室内晾了两个时辰。”

    “那后面怎么办的呢?”

    “哎,这可就……哎唷,世,世……世,给世子殿下请安!”

    葫芦冷不丁地就望见了顾听霜,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似的,好半天才赶紧俯身下来行礼。

    轮椅上的少年一身黑衣,阴沉冷漠的眉眼也如同传说中的那样,看起来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主。

    这位小主子八百年没出过府门,今天冷不丁地冒出来了,也难免要吓一跳。

    菱角也愣了,赶紧行礼补上。也称:“世子安好,给殿下请安。”

    顾听霜看了他们一会儿,懒洋洋地说:“起来吧。”

    两人满脸堆笑,看他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吩咐的样子,行过礼后就准备继续送东西。

    还没抬脚,又听见眼前的少年开了口:“继续说。”

    “什么?”兄弟俩愣了,站得规规矩矩地,等待世子的指示。

    顾听霜继续慢悠悠地说:“那个鲛人,吃了一下午别人的茶,西洲志要到没有?”

    “哎,殿下,那是要到了的。昨儿公子就在书房里看了一下午呢,谁都不许打扰,不过到底怎么要到的,公子也没说。”

    “行了,你们下去吧。”

    菱角大着胆子抬头看他,望见轮椅上的少年人面无表情,眼中还是一派与世无关的淡漠。

    这些天的传言,他们这一批下人也都听说了。

    说是之前死的那一双侍卫,似乎并不是公子弄死的,而是世子先下的手,后面被公子掩盖过去了。

    他们这对兄弟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四年前王妃还在的时候,他们也见过顾听霜。

    那时候这孩子还是一个阳光清爽的少年郎,眼里的光能照亮整个阴暗的王府。只是命到底难说,好好一个天之骄子,眨眼间就堕入了尘埃。

    葫芦拉拉菱角的衣角,让他跟着一起退下,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声:“殿下,最近公子说翻修王府,有的路上不平整,池水边也没个遮挡。若是您需要人伺候,唤我们一声就是,我们平日里清扫这条道的,顺便意烈幌抡獗叩牧亍!

    顾听霜微微颔首。

    一会儿没说话,两人又要走,却听见少年人突然说:“等一等。”

    兄弟俩同时一个激灵,恨不得立正站好:“但凭世子吩咐。”

    “那个鲛人现在住哪里,带我去找他。”

    晴王府轰动了。

    顾听霜一路过来,一路都不断有下人想方设法地偷偷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王妃去世之后才进府的,从来没见过世子真容。

    少部分是旧人的,也自顾听霜十岁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顾听霜身后,葫芦小心谨慎地帮他推着轮椅,菱角则浑身僵硬、瑟瑟发抖地抱着一只沉重的银狼,几乎吓哭,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间或有小侍女议论:“那是世子吗!原来世子长得这般俊美……”

    “你什么脑袋,也不想想王爷多俊,世子定然不会差,我瞧着……青出于蓝呢!”

    “我不管,那我还是觉得公子好看。”

    “你觉得好看有什么用?我就问你,你见过公子正脸么?”

    那些讨论,善意的或者无意的,嬉笑怒骂,嗔痴喜怒,都被敏锐的灵识捕捉,无法避免地传入耳内。

    还有别人走动的声音,廊下游鱼轻轻撞在池水边的声音,远处小厨房煨汤的咕噜声,书房里,镇纸下的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

    这是人间世,是鲜活的尘世气息,离他的一方世子府的小院落很远。

    葫芦、菱角把人送到,恭恭敬敬地扣门通传:“世子来找公子。”

    听书出来开了门,看见顾听霜的那一刹那,有些诧异。

    宁时亭今天不在。

    宁时亭的香料用完了,跟听书说了一声后,带了三只仙鹤,出门采购香料。

    他一人可调百味香,以前有空了也会做一点香包,调一点脂粉,在不忙的时候乔装出去卖,或者送给同僚家中妻儿女眷。

    也有人笑过他娘娘腔,但是自从知道他用香和用毒一样好的时候,也都闭嘴了。

    他自己制香的配方是绝密,听书虽然喜欢在他跟前撒娇玩笑,但是也知道分寸,以前宁时亭买香的时候,也都不会跟着去,所以今天让宁时亭一个人出了门。

    “我在这里等他。”

    顾听霜进了门。

    听书看他气息阴冷,看起来也不是个善茬,警惕道:“世子找我们家公子做什么?如果有事,可先告诉听书。公子今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为您转达。”

    “当人后娘,就得有点后娘的样子。怎么他就在这书房里呆得,我呆不得呢?还是他好心,是假好心,大度,也是假大度?”

    顾听霜眯起眼,看了一眼听书。

    听书犹豫了一下,想起宁时亭之前的叮嘱,到底还是把喉咙里这口气憋了下去。

    他非常不乐意地给他沏了一杯茶,紧紧地盯着他,提防着这传说中性情暴戾的世子,能一把火把宁时亭的东西烧了。

    顾听霜倒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停在宁时亭平常用的书案边,看了一眼他用砚台压着的信纸和旁边的西洲志。

    信上写了一半,看抬头,是准备给顾斐音的回信。

    也只有一个抬头,一个末尾。中间的还是空白,大约是没想好要写些什么。

    明明是嫁进来的人,但是措辞很恭谨,上呼晴王殿下,下称臣。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部下。

    这鲛人仿佛得了一点不端着就不舒服的病,明明已经作威作福地嫁进来当了主人,有这种手段的人,连写一封信都要如此虚伪,让人看了浑身都不舒服。

    顾听霜随手拿了本市面上的杂集开始看,顺便将桌上碍眼的东西全部丢到一边去。

    少年人垂下眼,瞥见那三个字的时候,动作稍微顿了顿。

    署名处写的是他的名字。

    原来他叫宁时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