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中文网 > 父亲的江 > 十六 地狱中

十六 地狱中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四四中文网 www.44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半秃,挑着担子经过芷秀的院子。

    “德济,德济!”叫了两声。

    德济仰起头,看着那人,眼睛渐渐眯缝起来:“你是周哥哥啊?”

    “德济好孩子,还认得你周哥哥啊!”那人蹲下来,摸着德济的脸。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芷秀,她走出来,看见那男人,惊喜地叫一声:“周大哥!你怎么回了?”

    那人赶紧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这是你家啊,进去说吧!”挑起箩筐进了院子。

    原来这人是周家包子馆的后人,大号叫周家亮,为人厚墩,不善言词,一直没有娶亲,孤身一人过。日军逼近武汉,大家都去逃难,他跟着家人一起,逃到了武汉附近的乡下,原指望日本人很快就走的,谁知不但不走,而且将附近地方都占了。他们在乡下,日子长了,缺吃少穿,过得很艰难。他看看无望,告别家人,一个人回涵三宫来了。

    “你想想,在乡下又没有地,又没有房,带去的几个钱很快用完了,再往后,吃什么,喝什么?再说那里也有日本人,抖起狠来,不亚于武汉!我就回了。管他哩,只要能吃口饭。”

    芷秀问他家人可好?他叹口气说:“哪里能谈好字!兵荒马乱的年头,老百姓哪里有个好?不过是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周家亮问芷秀,现在生活怎么过?芷秀说还没有找到工作。周家亮想想说,他现在收荒货,生意还不错。他发现有一些好东西,像玩具啦、旧衣服啦,当废品卖划不来,他一直想摆个摊,自己出售这些物件。如果芷秀愿意,可以先摆个摊试试。

    芷秀说,反正自己没事,不妨试试。

    小摊摆在胭脂路口,附近街坊都来围着看。芷秀把周家亮收来的旧货,该擦亮的擦亮,该洗净的洗净,虽是旧货,摆出来,也很可观。竟然有两个日本女人也来看了!她们拿起一个旧瓷菩萨,用手绢擦了又擦,嘻嘻笑着,掏钱买下了。

    周家亮收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一些铁啊铜啊,他直接卖给废品屋,稍有些新奇的就交给芷秀。经营了半个多月,算了算,除了吃饭,还能给德济和兵兵买点点心吃哩!

    但是好日子注定不长。

    一些生活没有着落的人,饿极了,不免偷鸡摸狗,有那胆大的,偷着偷着,偷到日本人头上了,这下捅了马蜂窝。

    一天,日本宪兵队通往外面的电话线被人割了几十米,当即派出了大批军警,搜查没有结果,日本人愤愤的,将电话线接上,谁料没过几天,电话线又被割了,日本人怒不可遏,采取了大规模的行动。

    事发地所有居民都被抓去,附近所有收荒货的货郎都被抓去,所有开废品屋的中国人都被抓去,连芷秀也被带走,一共抓了两千多人,全部押到汉口日本宪兵总队,命令这些人蹲在操场上,任毒日晒着,也不给一口水喝。

    不时有人被带进那所恐怖的大楼里去,拷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讯问的内容只有一个:收没收那些电线,知不知道电线的下落,或者知不知道谁偷了电线。

    芷秀和周家亮蹲在一起。看周围,黑压压一片中国人,都低头蹲着,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

    忽然,一个日本兵走过来,拉起周家亮的衣领,提小鸡一样往大楼里拖,家亮吓得浑身哆嗦,叫着:“不是我呀,我没有看见呀!”立刻上来几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将他踢进去!

    芷秀看着,一声不吭,心里激烈地跳着,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愤怒。

    过了大约十多分钟,几个日本兵将周家亮提出来,他已经不能走路了,日本人把他踢皮球一样踢了几个滚,任他躺在地上,抽搐着。

    没人敢去管他。芷秀心里实在不忍,蹲着过去,一边用手绢擦他头上的血,一边轻声叫着:“周大哥,周大哥!”这个时候,要是有口水给他喝就好了,看看凶恶的日本兵,芷秀不敢开口。

    日本兵看到了芷秀的行动,凶狠地瞪着她。

    已经到了下午,太阳毒箭一样射下来,地上火一样烤人,日本人不许人们站起来,人人心里发慌,有几个年纪大的已经晕过去了,日本人不许去救,也不给一口水喝,饥饿和干渴折磨着两千多人,却是无可奈何,都只有默默地忍着。充其量,蹲在晕倒的人前面,用自己的身子遮遮阳光,让那倒下的人能延续生命。

    一个收荒货的发狂了。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精瘦的身体,瓦刀脸,一头的癞痢。忽然一下,他站起来,狂叫着:“老子口渴了!老子要喝水!”

    芷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还没回过劲来,几个日本兵早赶过来,举起**,狠狠几下,将那人打倒在地,又用大皮靴不停地踢着,那人一会就没有声音了!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亮闪闪的,向倒地的人比划着,芷秀惊恐地叫了一声,那日本兵扭头看着芷秀,怪笑了笑,收回了刺刀,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人们都不吭声。看着天上的太阳,希望它走快些,或许到了夜晚,日本人要休息,会放了这两千多人!

    太阳偏西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偷电线的人抓住了!

    很快,一个浑身是血的小伙子被日本兵拖出来。那完全是个孩子,最多十四五岁吧?一个日本军官走出来,大声咆哮着,叫人们抬起头来。日本兵把那孩子围在中间,用刺刀逼着,一会,将那孩子的衣服裤子全部扒光,那孩子浑身颤抖,瘦弱的身子像小鸡一样,皮肤上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惊恐地看着,不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很快,一队日本兵牵来了几匹大狼狗!

    一声令下,几匹狼狗疯狂地扑上去,撕咬着那孩子。听得见惨叫声,惨绝人寰。几匹狼狗,有的咬手,有的咬脚,那孩子疼疯了,无奈地挣扎着。忽然,一只狼狗猛冲上去,一口将孩子的生殖器撕掉!“妈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便什么声音也没了!

    周围的日本兵,都在狞笑。

    几匹狼狗犹自在撕咬那毫无动静的躯体。遍地的中国人,战战兢兢,打摆子一样颤抖着,上下牙齿敲着响,有人已经吓瘫在地上!

    直到太阳快落下,日本人才放了这些中国人。人们渴了一天,加上惊吓,好多都不能走路了。日本人责令能走的人扶起他们离开。一大群人,像从阎王殿放出的,有气无力的四散开去。芷秀扶着周大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一直走到江边。

    到了这里,人们疯狂地去捧起江水喝。芷秀扶着周大哥到江边,周大哥蹲不下去,芷秀叫周大哥歪在滩上,自己下到水边,两手做成勺子,捧了几捧水,喂了周大哥几口,然后自己才去喝。

    几个船工,知道今天日本人的暴行,不敢说什么,却一直将小船湾在江边,等武昌的人过江。芷秀扶着周大哥上去,才说给船钱,船老大摇摇手:“什么钱不钱,什么时候了!”这船老大四十左右,壮实的身腰,四方脸,脸上两只大眼睛,周围爬满鱼尾纹。

    几条小船,坐满了遭难的人们,气息奄奄,面如土灰,沉默寡言,似乎日本人的刺刀还在身边。几条船相傍着,无声无息滑行,四下是长江寂寞的波涛。

    船到江心,那个大眼睛船老大停住橹,仰面望着天,痴痴地不发一言。忽然,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低下头去,稍顿,那低首处凝重而迟缓地腾起一串古老的音符来:

    “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一去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野幕夜孤单。心存汉社稷,梦想旧河山!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这一个“苏武牧羊,”中国人耳熟能详,讲述古代汉朝使节苏武坚贞不屈终回故国的故事。寂寞的江心,歌声像不绝的江水,沉郁苍凉,撞击着人们的心。

    人人都为这悲壮的古曲所动,却是无一人出声。芷秀眼里漫起泪水来。哥啊,你听见了吗?林连长,你听见了吗?你们的弟兄们都听见了吗?父老乡亲在刀尖上挣命啊,你们几时能回!

    一步一步挨到涵三宫,把周大哥送回家,街坊们都来问,芷秀什么也不说,只是赶快烧灶,给周大哥熬了稀饭,喂他吃了几口。

    周大哥喝了稀饭,又在床上躺了会,精神好多了。他挣扎着对芷秀说:“你快回去吧,德济和兵兵一天没吃了!”芷秀点点头说:“周大哥,我明天来看你啊!”赶紧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

    天已经黑尽,院里也是黑的,芷秀进屋,拉开电灯,看见德济和兵兵依偎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兵兵的脸上有泪痕。

    芷秀心里一阵疼。可怜的孩子!

    做好饭菜,叫醒德济,德济看见姐姐,高兴地笑了,说:“姐姐,今天的老东好凶啊!他们没有打你吧?”

    芷秀说:“没有。你看姐姐不是好好的吗?”兵兵也醒了,跑过来抱住芷秀的脖子,一边说:“姑姑你去这么半天也不回,我跟德济舅舅在门口望你望了好多道,到天黑了,德济舅舅叫我回屋,我不肯,我说你会回的嘛!”说着又哭了。芷秀笑着说:“好兵兵,真乖,姑姑当然要回啦!要回来跟你们一起玩嘛!”

    两个孩子大口扒着饭,芷秀却一口也吃不下。今天那孩子太惨了。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要是他的父母看见那情景,就是心疼也疼死了!

    日本兵,你为什么要这样残暴啊!

    十多天后,一个晚上,周家亮拎着两袋点心,到了芷秀院子里。

    兵兵见了点心,高兴地叫着周伯伯,周家亮给他几块点心,又给德济几块,德济拿着点心,一定要芷秀吃。芷秀笑笑说:“弟弟,你吃吧,我不饿啊!”

    周家亮喝了水,闷闷地对芷秀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

    芷秀惊奇地看着他问:“你不是从外面跑回家来的吗?怎么又要走呢,去哪里啊?”

    周家亮叹一口气:“哪里有什么家啊,国破了,哪来的家!”

    沉默一会他说:“当初逃难的时候,我就说,我们要逃就逃远些,他们不肯,说就在附近乡下,躲过了开头就好了。结果留在老东管辖的地方。你看到了的,老东多么凶啊!那天,无缘无故的,我就差点送了命!”

    芷秀问:“你有地方去吗?”

    周家亮看看窗外,小声说:“我想到四川去。那里是大后方,中国的军队在那里。我想就这么讨饭去,从乡间小路上走,从大山里翻过去。到了那里,我想去军队里,求他们收下我,哪怕是做饭,哪怕是养马,我也求他们收留我,我年纪大了,可是还有力气,给我一杆枪,我还能和鬼子拼!”

    芷秀看着这个厚道和善的中年人,那天还是那样的胆怯,而现在他所说的,足以叫人敬佩。

    周家亮起了身。他抱住兵兵,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又摸了摸德济的脸,对芷秀说:“我走了,你莫出来送,招呼旁人看见了!”说着就出门,芷秀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回来,一手拉住德济,一手拉住兵兵,呆呆的,好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

    为了孩子吃饭,芷秀只得去一个日本商人家做保姆。

    那人叫松本,商行开在长街上,一个很热闹的位置,住家却在涵三宫。

    每天早上,两辆黄包车歇在门口,松本夫妇出门。一个去商行,一个带儿子仓野去学校。中午时分,黄包车回到门口,芷秀做好饭菜,伺候他们一家吃饭。饭后照例午睡,下午,夫人秀子就不出去了,在家清理账目。晚上,松本要天黑才回。伺候主人一家吃过饭,洗好碗筷,芷秀才能回家。

    回家赶紧炒菜,三个人一起吃饭。

    记不清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子,一年,还是三年?漫长的、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日子,记忆在这样的日子里总是那样模糊。夜里,当俩孩子睡着之后,芷秀往往独自坐在暗夜里的凳子上,冥思苦想,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看到哥哥。

    由哥哥,想到林连长,那个快乐勇敢的年轻军官。他是她的成果,是她用耐心和温柔挽救下来的生命。这个战斗英雄,从离别后,又将经历多少战斗呢?林连长离开的那一刻,芷秀的心像掉了什么一样,那种感觉,她一辈子记得。“等胜利再见!”当时无数年轻人这样告别。可是哪年哪月能够胜利啊?拿出那张照片,年轻的林志忠无畏地看着她。“报国!”

    往往在这样的思绪中,芷秀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那天夜里,德济和兵兵刚刚睡着,芷秀在电灯泡上罩上一圈纸,挡住灯光,她拿着针线,为兵兵缝补白天撕裂的裤子。

    外面有人叫她。

    “芷秀,芷秀!”声音好熟悉,却又陌生,地道的武昌口音,似乎夹杂着一点南方的方言。芷秀出去,抽开院子大门的栓,一个男子从外面进来。他戴着礼帽,穿着长衫,提着个小箱子,看着芷秀,亲切地问:“你好吗,这几年?”

    “大哥!”芷秀惊喜地大叫一声:“你从哪里来啊,你们都好吗?”拉着他的手,直到屋里才松开。

    来的人,是傅家老大颜启。

    颜启一副商人打扮,说话不紧不慢,不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芷秀给他倒了水,问他吃饭没有?颜启摆摆手说:“什么都不要忙,我吃了。”

    芷秀迫不及待地问他们在衡阳的情况,问傅家姆妈,傅家爹爹,还有颜法颜胜以及他们的家人,问小有为。

    颜启脸上浮起难过的神色:“你不要问了,一言难尽!”他略略讲了傅家逃难一路的情况。两老都已经去世,讲到小有为,在飞机轰炸下被闷坏,没有医药,就那样吐血死去。

    没听完,芷秀的眼泪已经流下来。那样慈祥的老人都走了!尤其是小有为,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小小年纪,竟也死去。再也见不到了!芷秀的心扯着疼。傅家,是他们兄妹俩另一个家,娘去世后,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傅家人伸出热情的臂膀,给他们兄妹一个避风雨的窝。不是傅家,真是不堪设想。

    好人命不长么?记得娘说过这话。

    不过颜启也带来了好消息。

    “你知道吗,日本人的日子长不了!”颜启眨着小眼睛兴奋地告诉芷秀。

    芷秀在武汉,什么消息都没有,日本人封锁了一切消息,老百姓要是偷偷传个什么消息,被日本人知道了,就是闯了大祸。从日本人报纸、电台上传出的,都是什么在哪里消灭“土匪”几千啊,什么在太平洋消灭美国军舰多少啊,什么击落美国飞机多少架啊,听多了,叫人不得不疑惑。

    颜启在后方,知道的事情就多得多。

    “已经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了!”颜启神秘地说:“现在日本国土上,天天是美国飞机轰炸!日本兵舰都被炸光了!”啊,这可是头一次听到。

    忽然想到,颜启从后方来,带来这么多消息。他是来干什么啊?

    “大哥,你是他们派来的?”芷秀担心地看了看窗外,窗外静静的。

    颜启笑着摇摇头:“我哪是搞这的料子,老二还差不多。我是做生意的。”他告诉芷秀,他和朋友打伙,集资弄了两木船的草纸,从湖南运到武汉,想在这里出手,赚几个钱。

    “听说宾佬在日本人那里混事?”

    芷秀告诉他,宾佬是“鸡杂鸭杂”,老百姓都骂的。颜启说:“我管他是鸡杂还是鸭杂!只要能帮我把货吐出去,我就分钱他!”

    芷秀觉得不是很对头,嘱咐颜启:“大哥,你还是先跟他见面谈一下,看他怎么说,不要轻易把货交给他。”颜启说:“再怎么说,宾佬也是小时的伙伴,总不会坏我的事!”

    天已不早,颜启回木船上去睡觉,芷秀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踏实。

    第二天,颜启买了两瓶酒,提着去见宾佬。

    颜启一路问到侦缉队,门口一个小便衣,看见颜启,瞪起眼睛问:“干嘛的?”颜启说是老朋友找徐宾佬,那张脸马上堆起笑来,朝里面喊了声:“徐队长,来客了!”

    里面走出一个人。一身“向阳纱”的黑上衣,青缎子灯笼裤,腰里杀一根宽皮带,边分头,足蹬亮闪闪的黑皮鞋,最显眼的,是屁股上吊着一支****。

    “哪个啊?”问着话,只顾给自己点香烟,看都不看来人一眼。

    颜启看这架势,心里也犯了嘀咕,已经这样了,只得亲热地喊道:“宾佬,我是颜启呀!”

    宾佬听见颜启,一楞神,狠狠抽一口烟,朝天吐出冷冷的一句:“是老大啊,进来吧!”说着掉头走进门去,颜启跟在后面,此刻,他有些后悔了。

    宾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一个大桌子,他坐在桌子后面,叫颜启在面前凳子上也坐下。

    “你从匪区来啊?”颜启一楞,这样的问话,他确实没有心理准备。

    “哦哦,我从衡阳来啊!不记得了,咱们涵三宫的老乡亲,不都跑那里去了吗?你家舅舅也在那哩,身体很硬朗!”颜启特意提起宾佬的舅舅,一个老街坊。

    宾佬说:“别提亲戚了!说吧,你来找我什么事?”

    颜启说:“我是来做生意的,想来只有你能帮我的忙!”

    宾佬听说生意,脸色好了些,问:“什么生意啊?”

    颜启说:“也没什么大事。我搞了两船草纸,想请你帮忙吐出去,价格就按武汉的市价,赚了钱,利润分你三成!”

    宾佬似乎这才看见颜启还没喝茶哩,叫了声:“给客人上茶!”一个小便衣匆匆跑进来,给颜启倒杯水,又匆匆出去。

    颜启说:“怎么样?能搞吗?”

    宾佬沉吟了会说:“看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了。现在的形势你想必知道,现在是明朗区和匪区之间不能通生意!做这事危险大。不过嘛……”

    颜启说:“以你队长的身份,不会太难吧?我这也不是什么这区那区的,是一个朋友从湖南贩来的,草纸,也不是什么违禁品,也就是想把死货变成现钱。价格都好说。”

    宾佬为难地叹了一声:“话好说,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他盯着颜启:“比如,如果你是重庆的探子,这些货就是他们给你的活动经费,怎么办?”

    颜启笑着说:“哪有那个事!我这人你不知道呀,从来不管国事,赚钱吃饭就是了。”

    宾佬说:“我是知道你呀,可是日本人知道吗?宪兵队能相信你吗?你是匪区来的!就是我,能保证你离开这么多年,没有什么变化吗?现在是打仗啊,事情很难说的。”

    颜启说:“你这样为难啊?这样,要是做成了,利润咱们五五分成怎么样?”

    宾佬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来:“老大还是那样性急!我是说比如嘛,又不是肯定。你来了,找我,是瞧得起我。这样,我找人打听一下,尽量满足你的心愿。谁叫我们是打小的朋友呢?”

    颜启站起身来说:“就是嘛,我说你宾佬怎么变,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我的忙,你那是非帮不可!”说着掏出香烟,递过去一支。

    宾佬抽着烟,再不提这事,只叫颜启回船上等着他的信。颜启看他这样说,将两瓶酒放在桌子上,起身告辞了。

    芷秀从颜启走后,一夜没有睡好。惦记着颜启的事,不知他的货能否销出去。两船草纸!不是个小数,弄不好是一辈子的心血啊!

    一大早她就叫醒了兵兵和德济,匆匆做点早饭吃了,带着兵兵去主人家。今天她要等颜启的消息,万一不行,她想去求松本先生。现在她知道了,松本是个什么生意都做的人,除了日用品,连鸦片都贩卖。他在武汉手眼通天,宪兵队里有朋友,“鸡杂鸭杂”是他的手下,还有一些日本浪人帮忙。

    只要松本帮忙,两船草纸是小菜一碟。芷秀想先跟夫人秀子讲,秀子对人,倒十分和气,和其他日本人不同。

    中午时分,秀子一个人回来了。芷秀问:“松本先生呢?”秀子说先生不回了,商行里有事。

    吃着饭,芷秀一直在犹豫,开不开口?颜启到现在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凭芷秀对宾佬的了解,是不会真心帮颜启的忙的。

    这样想,就只有求松本先生了。

    收拾好碗筷,秀子进了房间,静静地算账。芷秀鼓起勇气走进去。

    “哦,有什么事吗?”

    芷秀对秀子讲了颜启的事,她担保颜启是这里的老街坊,一个老实的生意人,如果松本先生能帮忙将两船草纸销出去的话,利润方面是可以商量的。她并且讲了,颜启今天可能去找徐宾佬,她估计宾佬很难做好这件事。

    秀子惊异地看着芷秀,问:“他是你的好朋友吗?”芷秀说,小时候,她的父母都没了,是颜启家老人收养了她。

    “哦,是这样。”秀子沉吟了好一阵,抬起头来,看着芷秀:“倪的,你是个可以相信的人。幸亏你对我讲了,不然,你的朋友就有危险了!”

    “怎么啦?”芷秀大吃一惊,颜启怎么啦?

    秀子告诉她,颜启在今天上午,被宪兵队抓了。

    啊!芷秀感到一阵恐惧。宪兵队,那是阎王殿啊!进了那里的中国人,九死一生,就是放出来,也大多伤残。颜启犯了什么,要抓他?

    秀子轻轻说:“抓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是用不着什么理由的。”不过秀子说,可以替他说说情,让芷秀不要太着急。

    秀子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头是松本的声音。秀子满口日语,芷秀听不懂,但是可以听出,那边松本先生非常不高兴,最后两人在电话里几乎吵起来了。秀子生气了,摔下电话,坐在凳子上,气愤愤地骂道:“八格!”又自言自语说:“徐的,大大的混蛋!”

    芷秀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颜启的命运。

    秀子抬起头,看着芷秀,定定地:“不过你一定要担保,你的朋友不是探子!”

    芷秀毫不犹豫地说,她敢做一切担保,如果有问题,她愿意受罚。秀子说,既然这样,你的朋友会没事的,这是我给你的担保!

    原来颜启去找宾佬,真的是惹火烧身。颜启这人,总以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把义气啊、交情啊、面子啊放在第一位。对于宾佬,他是绝对的相信,小时候一起滚打的街坊,即使不能帮自己,总不会坏事吧?

    恰恰相反,这位“街坊”就坏了他的事。不止于坏事,简直就是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颜启前脚走,宾佬后脚向日本人告密,说颜启有“奸细”嫌疑。

    芷秀跟秀子求情的时候,颜启已经在宪兵队里过了一次堂,日本人抽了他一顿鞭子,逼他交代“任务”和“同党”,颜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芷秀心急如火,眼泪巴巴地求着秀子。秀子看着芷秀的泪眼,考虑了一阵说:“我去找找人,不管怎样,先把你的朋友放出来再说!”

    秀子叫了黄包车走了,芷秀在家,坐立不安。

    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秀子才回来。她告诉芷秀,宪兵队不肯立刻放人,因为涉及“奸细”问题,还要审查。由于那个队长和她是过去的同学,不会打他了。另外,队长也说了,东西是肯定不会归还,因为是“走私物品,”必须没收。要放人也可以,前提是有人肯做保。

    秀子看看芷秀,有些为难地说:“条件有些苛刻,必须十家以上的本地居民担保,其中在本地有实业的人家要达到五家以上!”她试探性地看着芷秀。

    芷秀明白,秀子该做的都做了。一个日本女人,能这样为自己一个做佣人的奔走,已经不易。

    剩下的事情,是自己的了。事不宜迟!

    芷秀去了一个老先生的家。

    这人姓何,名茂平,是教私塾的先生。傅家几弟兄,都在他那里发过蒙。现在已经七十岁,写一手好毛笔字。

    一个很小的院子,已经破落,屋檐下吊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几只麻雀在屋檐下有窝,芷秀进去,惊起它们,飞到屋脊上,朝着芷秀叽叽喳喳。

    “哪一个?”老先生洪亮的声音,震得木壁嗡嗡响。

    芷秀走进屋,老先生夫妇俩正在吃饭。芷秀他们是认得的,老先生直接问芷秀什么事?

    “老伯,有难处,来求您了!”芷秀还没说完,眼泪已经盈眶。

    老先生大吃一惊,老夫人赶紧去拿毛巾。

    芷秀擦着眼睛,把颜启如何贩两船草纸来武汉,如何陷入徐宾佬的笼子身陷囹圄,如何松本夫人帮忙,一定要街坊担保,都告诉老先生了。

    老先生沉思了一会说:“芷秀,我们是街坊,傅家都是老邻居了,做这事,义不容辞。可是你要告诉我,颜启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做生意?要知道这个担保,要送宪兵队,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一些人的身家性命!”

    芷秀说颜启真的只是生意人,他的性格,从来不沾那些危险事,就是想赚点钱养家而已。

    老先生说:“好!既然有你的话,我给起草。我第一个签名!”

    说着就铺开笔墨纸张,略略思索,写下一篇担保书:

    “立字据人,为傅颜启事,共同作保如下:

    兹以身家为质,保证傅颜启无有任何违背日中亲善之过激言行,亦无任何反日之组织背景。以上担保是实,若有失误,甘当共责。”

    写完,何先生在下面工工整整签下自己的大名:“何茂平”。

    芷秀看着,激动不已。要知道,在这样残酷的统治下,能置自己身家于不顾,为一个街邻做保,实在不简单。

    老先生将担保书交给芷秀,想想又不放心,说:“我们同为街坊,邻居有难,理当尽力,孔老夫子,孟老夫子这样教诲的我。可是这事不是人人都理解的。这样,我和你一起去,先找五义坊的龙老板,他是这一带的大户,他出了面,后面的人就放心了!”说着招呼老伴,替他把长衫拿来。

    五义坊龙老板是龙家第三代传人,龙家在胭脂路开了很大的杂货铺,附近居民,世世代代,都在那里购买日用品。日本人来了,他没有逃难,硬着头皮熬着,开头吃了不少亏,直到这年把,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意。

    他看到芷秀扶着何老先生进屋,很是诧异,到听清来意,他毫不犹豫,挥笔在担保书上写下自己的大名。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龙老板长叹一声:“老百姓活得不易!颜启打小在街坊卖菜,他能有什么危险举动?恐怕是有人盯上了他的财物!”他嘱咐芷秀,见了颜启,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切莫和占领当局做无谓的交涉,得了性命,赶快走人。

    “钱财是个什么东西?命里该蚀的财,丢了就丢了!我这几年,亏了多少?还不是咬咬牙,想开些!”龙老板要芷秀,明天早上来找他,他带着芷秀,去找几个附近的小店铺老板,争取明天上午就把十家凑齐。

    芷秀千恩万谢,告辞出来。一路上,何老先生说:“我们中国人,在关键的时候,是向着自己的同胞的!不管他是做什么的。”芷秀没有做声。她在想,中国人里面,有宾佬!

    由于龙老板出面,附近街坊都没有顾虑,再说傅家也确实是几代老住户,亲不亲,故乡人,芷秀上门一说,就都签了名。

    第二天一早,秀子带着芷秀,何老先生自告奋勇陪着,一起到宪兵队去。

    那队长对秀子倒很客气,对芷秀和何老先生就阴沉着脸,他反复审查了那份担保书,问了一遍各人的情况,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芷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秀子走近他,用日语和他嘀咕了一阵,终于,那军官说了个:“领人吧,签字!”

    又是芷秀,在一张纸上签了名。

    颜启被两个日本宪兵捉着臂膀,推到芷秀面前。

    才两天不见,他竟变了个人!长衫撕破了,脸色蜡黄憔悴,头发乱蓬蓬的,佝偻着腰,走一步,脸上做出痛苦的样子,**一下。

    芷秀扶着颜启,才说走,那宪兵队长瞪眼大吼一声:“鞠躬!鞠躬的干活!”颜启赶紧回过身,恭恭敬敬地对着他弯了个腰。再要直起身,却是不容易,芷秀和何老先生赶紧扶住他,一起对着那蛮横的军官欠了欠身。

    何老先生叫颜启住他家。

    好一个颜启!听说这事与宾佬有关,竟然挣扎着就要去侦缉队找宾佬理论!

    “老子要骂死他!问他的良心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八蛋,当初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是那样照顾他,现在居然翻脸不认人!不行,我要去,好好训他狗日的一顿!”

    芷秀和老先生都吃惊。老先生说:“颜启呀,你真是老实啊!你知不知道宾佬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事?他们那些鸡杂鸭杂又做了些什么事?你去骂他,小心你的性命!”

    芷秀也说:“大哥,搞不得的!侦缉队都是六亲不认的,说翻脸就翻脸。”

    何老先生说:“你这事,十有八九是宾佬和松本合谋,要抢你的财物!不但要钱,还打算斩草除根,连你的命一起弄掉!幸亏松本夫人还仁义,帮你出来了。你要知道,从宪兵队里能出来,那是从阎王爷那里逃得性命啊,这多年,进了那里的,就没有活出来的。我听他们说,天天夜里,宪兵队都要杀人!把人用袋子套上头,拖到郊区,挖坑就埋!还有的用麻袋装了,抛到长江里。你好不容易活出来,还去惹祸啊?”

    一席话说得颜启无言语。

    老先生又说:“我估计,你被放这事,宾佬还不知道。说不定松本都不知道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们对你做了这样缺德的事,心里也是疙瘩。老话说,一不做,二不休!小心他们斩草除根,又出什么点子祸害你!”

    这一说,颜启呆了。他喃喃地说:“会这样啊,宾佬会这样……”

    芷秀说:“大哥你就不要想这事了。人当了汉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事不宜迟,你明天就走!”

    颜启说:“我身上一个钱都没了,都被搜去了。”

    何老先生立刻拿出十块钱来,塞给颜启。颜启也没推,看着老先生,郑重地说:“何老伯,您的恩德,我是终身不忘的!将来有一天,我要回报您。”

    老先生叹息一声:“颜启啊,你还能不能见到我,还是未知数!我还能活多久?这个仗还要打多少年?只要你们年轻人好好活着,就是好事。”

    何老夫人当时就要颜启用热水擦了个澡,用一块布给他打个包袱,里面放上几块干粮,一套老先生的内衣裤,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

    芷秀回去睡了几个钟头,黎明不到就起来了,煮了几个鸡蛋包着,去何家送颜启。

    颜启早已收拾好东西,两人告别何家老人出来,街道还在沉寂中,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着。

    颜启要去江边,赶早上的船。

    走到江边,天显出蒙蒙亮,江水哗哗响着,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排列在堤下的小木船随着浪涛起伏,偶尔,发出撞击声。

    再往远处看,日本人的军舰巨大的身影在黎明中静默着,军舰上黑洞洞的炮口冷冰冰地傲视着江城。强寇就在身边!

    芷秀说:“大哥,你去吧,保重!问颜法颜胜好!”

    颜启说:“你好好过吧,这种日子不会很长了。”

    松本和秀子大吵了一架。

    那天,秀子叫芷秀进屋去,她踟蹰了一会,对芷秀说:“商行的事情不多了,我以后就留在家里,你该休息了。”又说:“感谢你为我们家做的工作!”说着对芷秀鞠了一躬。

    芷秀说:“好啊,那么我明天就不来了。秀子夫人对我的好意我是不会忘的!”

    老四又来了,在长街的一条巷子里开了个公司。

    两层楼的房子,几间办公室,老四每天穿得整整齐齐,不是在办公室里接待客商,就是出去谈生意。

    真正的业务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晓得。

    来往的客人既多又杂,南来北往,人走茶凉。真正的朋友,只有那么几个。

    在武汉和乡下游击区之间,有一条秘密的链索,老四是这链索上最关键的一环。大量的物资在黑夜里运到乡下,大量的情报随之前往。他勇敢地、坚毅地工作着,在险恶的环境里出入,每天脸上带着笑,对巡逻的日本兵鞠着躬。

    日本的特高科不是吃素的,各种蛛丝马迹被他们一一汇集起来,指向那条联系城乡的通道,暗中,他们加强了防范,张开大网,准备着捕获。

    老四策划了一笔最危险的生意,将四箱子西药送到乡下去。这些东西到了那里,可能拯救无数战友的生命。为了这笔业务,他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苦苦思索着方法。

    那些东西存放在徐家棚一个看瓜人的窝棚里。

    约好半夜提货,老四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长街出发,弯弯绕绕地走街过巷,静夜里,车轮碾着石子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徐家棚到了。这里四处都是瓜地,偶尔几所农家小屋,黑黝黝地立在静夜中,没有狗叫,老四推着自行车,轻轻向那个棚子走去。

    “是四拐子吗?”黑暗中有人轻轻问。老四答应一声,走进棚子。棚子里有两个人影蹲着,老四进去,他们点亮了一盏油灯。是“海带皮”跟云生。

    这两个江湖兄弟,都混着伪职,却帮老四做了好几次生意,都很顺利。老四给了他们应得的回报。关于自己,老四什么也不多说。他们也曾怀疑老四,是不是跟真正的“老四”(新四军)是一路的,每次老四都巧妙地扯开了。

    “晓得那么多做什么啊?赚你的钱就是了!”这话在理。

    老四验了货,都是好货,这个时候,搞到这东西不容易。

    “好,够朋友!”老四笑着说:“你们的路子广啊,不会亏待你们的!”

    说好了过一个小时来船。三个人在棚子里,静静等待。

    “四哥,喝一口!”“海带皮”尖溜的脑袋,嘴却阔大,自嘲是“吃四方”的角色。他拿出一瓶“汉汾酒”,用牙一咬,咬掉盖子,正宗的汉汾酒的香气立刻散发在棚子里。

    有皮蛋,有花生米,这样的夜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东西呢?

    三个人,轮流对着酒瓶大口喝着酒。

    云生喝了几口,出去看了看,船还没有来。他走进棚子,坐在老四旁边。忽然,他举起瓶子,猛咕了一口,放下瓶,抹抹嘴说:“老四,咱们弟兄这么多年了,也没分个彼此。今晚借着海带皮的汉汾,我要跟你说两句掏心窝的话!”

    老四说云生有什么你就说。都是弟兄。

    云生说:“老四,我知道,你跟我们弟兄不同,我们是纯粹混饭吃,你不是!”

    老四笑起来:“云生你是不是喝多了!不为吃饭,我黑更半夜的到这江滩来耍呀?”

    云生很认真地说:“老四,兄弟!莫要打哈哈了。我们虽然粗鲁,也不是木头。一切事情都在眼睛里哩!这样跟你说吧,今天跟你,是要颗定心丸!”

    “海带皮”也说,老四,你莫拦他,听他说。

    云生说:“我晓得,你不是姓国,就是姓共,总之是有大老板做后台的。我跟海带皮,就是江湖混子。将来总有一天,你是要归正位的!你看这日本人,哪里长得了?我听说美国人连他们的东京都炸翻了!到那一天,你归了你的位子,我们弟兄还不知道怎么搞。我现在跟着日本人做警察,海带皮也是,混在什么委员会里跑腿,老百姓是叫做汉奸的!”

    海带皮说:“老四,云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俩要是有什么落在你的队伍手里,你要帮我俩说话!也不枉我三个弟兄一场!”

    云生说:“天地良心,哪个想跟日本人做事?没得法啊,要吃饭,要养婆娘伢子!”

    老四听出他们话里的诚意。他低头想了想,说:“两个话重了,我哪里有什么后台老板!不过既然你们这样认为,我只能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我是把你们两个当自己弟兄看待的!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三个,就结为异姓弟兄!你们看么样?”

    老四心里,是在想着将来的工作。这两个人,虽然在江湖上混,但是骨子里讲义气,没有什么歪心,将来合适的时候,可以发展成自己人。

    云生听了老四的话,大喜。说:“今晚做生意。等老四回来,我们找个好日子,烧上香蜡,结拜弟兄!”海带皮也面有喜色。

    酒还有半瓶,皮蛋已经吃完,花生米还有一堆,三个人就着花生米,喝酒。

    河边,有了动静,一条鱼划子呀呀摇着橹,悄悄靠在岸边。

    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走上来。

    “四哥,四哥!”小伙子快步走进棚子,问:“东西好了么?”

    老四吩咐把油灯熄了。黑暗中,四个人悄悄将四个箱子搬到江边,小伙子上船,接过箱子,稳稳安放在船棚里。老四也上了船,小伙子点了一篙,那船摇摇晃晃,悠悠离开岸。云生和海带皮在坡上。云生说:“四哥,莫忘记刚才说好的话啊!”

    老四说:“放心,回来我们就把这事办了!”

    老四蹲在船头,黑暗笼罩江面,夜风象轻纱,柔和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这母亲之江!假如此刻真的是去打渔,多么的惬意!

    但是现在他手里握着驳壳枪。

    小伙子在船尾,腿夹着舵,沉默地摇着橹,那也是个坚毅的战士,几年跟着老四,无怨无悔。

    夜雾起来了,江面上一片蒙蒙,小伙子凭着记忆,向着前方奋力摇橹。

    忽然,黑暗中的江面亮起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利剑一般刺破夜雾!一艘小炮艇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破雾而来,有人用话筒喊道:“把船靠过来!船上装的什么?”

    小伙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打渔的呀,还没打着,没装什么呀!”

    “八格牙路!”炮艇上有日军开了腔,“哗啦!”子弹上了膛。“靠过来,快快的!”

    老四蹲在舱里,紧握驳壳枪,考虑着对策。看来躲不过了,既是躲不过,要掩护战友脱身,此外,药品决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渔船调头的当儿,老四钻出棚子,朝着炮艇上“当当当”就是几枪!听见有人哀嚎,顷刻,炮艇上也开了枪,子弹打在木板上,钻得木屑乱飞。

    “快,快跳水!”老四朝小伙子喊着。那小伙子不肯,说你跳水,我掩护。老四不由分说,飞起一脚,将他蹬入水中,看见小伙子在水里奋力挥着臂。炮艇上有人狂叫:“土匪跳水了,打!”朝水里乱射一阵。

    老四趁着乱,将舱里的药箱一箱接一箱扔进水里,炮艇上重又亮起好几支电棒,强烈的电棒光交叉扫描着渔船,同时,重机枪开火了,“哗……”沉重的带着铜音的重机枪子弹一股脑钻进渔船船身,使得整个船体猛烈摇晃起来。

    老四知道出不去了。外面明晃晃的,他伏在舱里,盖一块木板作掩护,沉着地等待事态发展。敌人被自己拖着,不可能注意跳水的战友。拖吧,多拖一分钟,战友多一分安全。

    炮艇上看渔船没有还击,也停止了射击,有人叫着靠近,听见马达声越来越近,渐渐的,巨大的炮艇缓缓靠近了。“刷!”一声,有人抛出绳梯,有士兵攀着绳梯下来。

    老四悄悄探头,看见两个日军士兵,一手握枪,一手抓绳子,一步一步从炮艇下来。没等第一个落地,老四“啪啪”两枪,两个兵都摔下来,一个落在渔船上,一个掉进江里。炮艇上发出愤怒的狂叫,数不清的子弹从头顶上射下来,不少穿过棚顶,打在板子上,噼噼啪啪。

    江流推着小船,炮艇重又拉开距离,也就十几米,在那上面,几十个枪口吐着火焰,窝棚到处都打穿了,老四伏在舱底,子弹打不着。

    枪声稀一点的时候,老四就还击两枪,他朝着电棒打,知道有人被他射中。

    时间对他不利。天已经快亮了,等到天亮,怎么也脱不了身。摸摸口袋,子弹也只剩下几颗了。老四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这几年东奔西走,也经历过许多战阵,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无奈的。孤身困在小船上,面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走的强敌!

    老四将所有子弹压进枪里,静静等待着。

    炮艇又靠过来,不时有人“啪啪”打几枪,朝着舱口处射击。

    老四爬到另一头,没等炮艇靠近,他猛一下冲出去,蹲在船板上,朝着炮艇上“哗……”扫出一个短梭,顺手将枪扎在腰里,连跃三步,猛一下扑向水里!就在这一刹那,炮艇上所有的火器都向他开火!老四感到背心被好几个锐利的东西同时击穿,记忆马上没有了,他几乎是被子弹强大的推力推进水里,立刻就被汹涌的波涛融化。

    射击停止了。日军小心翼翼地上了渔船。什么痕迹也没有,什么物品也没有,一条千疮百孔的破渔船而已。

    在附近水域搜索没有结果。只有汹涌急剧的长江波涛,一浪压着一浪,无止无尽滚滚向前。

    在那暗黑的水底,安卧着长江的儿子,这片土地的英杰。

    有一天,街上忽然传着:胡聋子死了!

    消息是从几个买菜的家庭妇女口里传出的。

    “那么好的老人啊!一辈子医了几多人!”“胡聋子啊,可惜了!”她们摇着脑袋,从芷秀院门口走过。

    芷秀的心猛地沉下去!胡聋子,多好的老人啊!从母亲那一代,就得到他的治疗。老人行医一辈子,是这条街,不,是这一带方圆多少条街穷人的守护神。

    芷秀赶到胡家去。

    那门口果然挂着白幡!大门两边,贴着新写的对联。“世有魍魉桑梓病,天降菩萨活苍生”,字迹苍劲,一看是隔壁老塾师的作品。

    芷秀走进屋。胡聋子安卧在棺材里。银白的胡须,长长的,分开在脸颊两边,嘴抿着,眼睛闭得很紧,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固定着,似乎轻蔑,似乎哀伤。

    芷秀烧了三柱香,又在遗像前烧了几张纸。她没有钱财,只能买了些纸钱香蜡,交给胡家人,权表心意而已。

    街坊渐渐来了。这方圆一带,哪家没得过胡老先生的治疗?人们敬了香,都在门口站着,蹲着,讲述着老一辈人的故事。

    老塾师写完字,也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场地。

    忽然一阵嘈杂。一群人来到门口。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中间一个军曹,沉着脸,按着军刀。徐宾佬带着几个鸡杂鸭杂跟着。

    人们霎时鸦雀无声。

    老塾师从椅子上起来,对那军曹鞠了一躬:“请问贵军来寒舍,有何贵干哪?”

    那军曹哼了一声,回身“哇啦哇啦”几句,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直接就进了屋子。胡家人见状,不知究竟,对宾佬说:“我们家丧事呀,惊了亡人可不好!”

    宾佬阴沉着脸,不出声。

    一会,进去的日本兵出来,对军曹说了几句,军曹的脸上稍微开了些。他对宾佬说:“徐的,你的说说!”宾佬便清清嗓子说:“有人报告,你们这里在聚众,发泄对皇军的不满!”

    众人愕然。

    宾佬指着门上的对联说:“这对联就有问题!什么桑梓病?什么菩萨救苍生?莫以为皇军不懂!这里地方病了么?皇道乐土不好么?”说着,他愤愤地走上前去,扯起那对联,“撕拉”一下,撕成碎片。老塾师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气愤。

    一群凶神走了,老塾师叹口气说:“都散了吧!唉,这年头,人走了,也不得安逸!”

    有人说,一定是鸡杂鸭杂搞的鬼。这些年,街坊有红白事情,都是要塞钱他们。胡家没有塞钱,他们就搬来日本人闹。

    老塾师说:“王八蛋!他的祖宗是谁呀?”

    那天早晨,芷秀天不亮就叫醒了德济和兵兵。

    “快穿衣服,我们要去给聋子爷爷送葬!”兵兵懂事地赶快穿衣服,德济动作稍慢,也很快就穿好了。

    芷秀给两个孩子胸前别上一朵白花。自己在胳膊上戴上一个黑袖标。三个人牵着手,来到胡家门前巷子里。

    街坊邻居全都来了。黑压压一片,扶老携幼,站在两边,看着胡家那里。

    咦,日本人竟也起得这样早!还是昨天那军曹,带着十几个宪兵,十几个鸡杂鸭杂,挎着枪,亮着刺刀,扶着军刀,阴沉着脸,不怀好意地扫视着中国人。人们都不敢和日本兵对视,也没有一个人因此退走,都在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

    唢呐声凄厉地响起来。“呵!”一声长啸,八个壮汉,抬起棺材,从胡家出来,缓缓转到巷子里,走过人们面前。

    忽然,有人喊道:“胡爹爹行善一辈子,老少爷们,跪下啊!”顷刻之间,“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下了!无论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童稚孩子,都那样虔诚地跪下了。仰着脸的,脸上挂的是泪痕,低着头的,多是孩子,他们不住地磕头,似乎这样可以把老爷爷磕回来!

    黑压压的一片,无尽头的下跪的人丛,在这清晨的巷子里,观之叫人惊心动魄!

    呜咽声升起来了,先是妇女,跟着是男人,呜咽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那声音不高,其间却有着无限的压抑,似安魂曲,似命运敲门,说不出的悲,说不出的哀!孩子们看大人哭,也都跟着哭,一时嚎啕成一片。

    日本人被这场景搞得不知所措,所有人都跪下了,只剩下他们十几个士兵,再就是被中国人叫做“汉奸”的便衣。在这样多的人中间,他们显得那样零落,那样孤单,那样不合时宜。